阿祇小心試探,“潭兒,你看清楚我是誰?我是祖慕祇,是阿姊。”
那少年恍若未聞,胡亂掙紮間竟扯開了領口,身子踉跄着從床上跌落到地面,蜷縮成一團開始咳嗽起來,阿祇頓住腳步不敢靠近。慕容沖擡起頭,眼底通紅,渾身燥熱難耐,他這反應像極了被下了藥,她若靠近,不僅幫不了他,像剛才那樣的觸碰還可能刺激到他。
阿祇仔細觀察這間屋子,她來的時候門是門在外反鎖并沒有異樣。進屋後,空氣中有淡淡的酒香,四下掃視……這才發現桌上有零星粉末,旁邊是打翻的杯盞,那股味道與慕容沖身上的味道一樣。
她曾在三重書齋買來的醫書裡讀到過,“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慕容沖的症狀煩悶逆咳,浮氣流腫,與服用五石散後的症狀并無二緻,溫酒佐之,毒性更甚。阿祇早就看出潭兒貪杯,這麼小的年紀有酒瘾,肯定是被人有心縱容,甚至是故意為之。
五石散,也叫寒石散,興于魏晉,需要以陰寒食物來抑制燥火,洗冷浴及步行可發散藥性,即“行散”,但眼下慕容沖這頹廢的樣子,總不能帶着他出去夜跑吧?
地上冰涼,慕容沖縮在地上呆了一會,伸手朝她哀求道:“阿姊,救救我,我難受。”叫她阿秭,看來略微恢複了神志,慕容沖朝着她,邊爬邊喊:“阿秭……”
阿祇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兩三下把他松散的衣服包了嚴實,就像他們以往相依為命的時候。那一夜在敦煌的庵堂,潭兒渾身高熱時也是這般說着胡話,把她當成親人,求她救自己。阿祇叫他潭兒,隻當他是個苦命的孩子,命是苦,但他的心智,卻早已不是孩子。
五石散的威力混在溫酒裡,這麼小的身子根本抵禦不住藥性,阿祇将整個人剛抱起,慕容沖眼眸一沉,果然又朝阿祇撲了上來。這藥實在霸道,小小少年像隻粘人的八爪魚,她隻好掰住他的下巴,“潭兒,你不要怪阿秭。”
一手劈下去,慕容沖人立刻昏了過去。
人是昏過去了,仍問題解決不了,五石散的藥勁很難短時間散盡,散不幹淨極是傷身,無奈她隻好暫時将人綁在床上,轉身出去尋找涼水,無論是潭兒,還是慕容沖,總不能就這麼毀了。
門吱呀被打開,阿祇在院子裡看到兩口水缸,左邊的已經幹了,右邊的剩了多半缸水,水上面還有薄薄的浮冰。山中白日陽光充沛,但夜晚溫差大,仍能降到冰點。她快速舀了幾桶水進屋,浴桶差不多七分滿才停下來。想起來的時候,她發現院外山腳隐蔽處的雪沒有完全融化,于是又提桶裝滿冰雪,雙手凍的通紅。
一進屋,慕容沖還沒有醒。她抱起他瘦弱的身體,扔進了浴桶裡,唉……這麼折騰,希望不會落下什麼風寒病根。小少年被冷水一激,猛地睜開了眼,就想掙紮着跳出水,不過雙手被布條綁着,阿祇使勁地按着他的肩膀,不準他出水,也不讓他傷害自己。
水花四濺,慕容沖的力氣沒有阿祇大,大半截身子被浸泡在冷水裡,被冰得直打哆嗦,阿祇緊緊抱着他的肩膀,慕容沖哭喊着總算不再掙紮了。他的意識混亂,被心欲所控,但并不是毫無理智。
慕容沖想起了過去:一年多前,大燕被秦王所滅,苻堅稱帝,抓了他和姊姊清河公主入秦宮,在那個又大又黑的冰冷宮殿裡,每日被人灌入含有五石散的藥酒,然後送到殺父仇人的寝殿……
夜夜如無間地獄,苻堅是個吃人的惡鬼。
起初,清河公主會護着他、代替他,但是人為刀俎,他就是魚肉,姊姊也自身難保,那個時候,他最怕苻堅心血來潮,同時宣他們姐弟二人入寝,那才是他和姊姊最屈辱的時刻。整整一年,慕容沖從恐懼害怕到逢迎讨好,秦宮裡太多人見過他的不堪,太多人羞辱過他和姊姊,可是身為亡國公主和皇子,他們隻是想活下去,至少有大秦皇帝的庇護,死的就會是瞧不起他們的人。
清河公主善音律,她彈琴時慕容沖會伺候苻堅喝酒,臣子說他姐弟二人誤國,在大秦攻打南朝晉國之前,強迫着苻堅封他為平陽太守,立即外放平陽郡。慕容沖表面上不情不願,其實他激動萬分,逃跑的機會終于來了。
慕容沖記得他離宮的那日,清河公主孤獨地站在城樓上眺望,她的眼神是那麼悲哀,也有一絲喜悅,他知道那是為了自己能離開,然而姊姊的一輩子,大概是離不開皇宮了。苻堅允許她與慕容沖告别,卻不允許她出長安皇城一步,清河公主對慕容沖的馬車方向揮了揮手,突然跳下城樓,清河公主身邊的侍女無一人阻攔,姊姊在他眼前摔死在城牆下,慕容沖連她究竟是自戕,還是被人所害都無從所知,但那又有什麼區别呢?
姊姊的命,本就沒有出路,解脫了也好。
父王死了,姊姊死了,後來連唯一的護衛也死了,他為什麼還活着?
慕容沖好恨,也好怕。馬車被流民襲擊,他摔下山崖掉入深潭,本來也想就這麼一死,反倒幹淨。沒想到上天憐憫,讓他遇見了他的阿秭,當自己都放棄了自己的時候,卻被抱在一個溫暖懷抱,聽着有力的心跳,重新呼吸。阿姊護着他逃跑,找醫工救治,其實他從來都不曾失憶,隻是不再想回到過去。慕容沖不想死了,從阿秭叫他“潭兒”那時起,他就又活了過來。
他曾許願,讓苻堅受千百遍他所受過的侮辱,再親手将他淩遲車裂。然而,當真的聽到苻堅的死訊時,慕容沖反而釋然了。他現在是李潭,身邊有阿秭,不管誰要分開他們,他都要拼盡全力,牢牢抓住唯一的幸福……
記憶如潮水般翻湧,時間慢慢流逝,屋内靜寂的落針可聞。
阿祇感覺到溫熱的淚滴印濕了肩頭,慕容沖,那個曆史上可悲可憐可歎的皇子,像個小孩一樣流淚,心中也是黯然,阿祇輕拍他的肩膀,輕聲安慰:“哭什麼,不過是做了場噩夢,醒了就好。”
她都知道了,慕容沖身體一震,淚水決堤,“阿秭。”
這一聲阿秭叫出來,委屈如洩了洪的閘門,那孩子扭動身子大哭起來。淚水,最沒有用的東西,大概隻有在愛你的人面前,才能無所顧忌地釋放。阿祇發現他的手還被綁着,便讓他靠着自己為慕容沖松了綁,故意不提剛才的尴尬,像平時一樣安慰他。直到他稍微平靜,該來的教訓才悉數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