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玉屏的耐心似乎被耗盡了。
落日西沉,暮色四合,兩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子荷幾次想要寫字解釋自己如今的境況,但那隻死狐狸卻總在搗亂。
微弱的光芒漸漸從眼皮上褪去,天徹底黑透了,她也陷入黑暗之中。
沒有小狐狸的引路,子荷走的磕磕絆絆。
陸玉屏一聲不吭,慢慢地連腳步聲也沒了,聽着周圍呼嘯的夜風,被甩在身後的少女又開始大吵大叫起來。
模糊的音節裡透着一股焦躁的情緒。
他回首看去,那一刻心裡是極其冷漠的,恨不得她即刻死在眼前。
她一身舊衣裳在黑夜裡泛着柔和的銀光,像極了他記憶裡的一個影子。
落崖後,陸玉屏的那些前塵往事正在腦海裡慢慢蘇醒。
這一次陶瑛瑛消失不見,陸玉屏幾乎找遍了馬尾原,不想她居然去了自己三令五申不許去的禁地,當真是膽大妄為,偏偏又沒有絲毫自保的能力。
如果不是她,想必自己如今也不會在這裡。
這樣日複一日近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很難讓他想起曾經的血雨腥風。
隻是那些過往在腦海裡來匆匆去匆匆,每當他想要回味的時候,全都一哄而散。
他拼盡全力,也隻勉強記起幾個影子。
馬尾原上,少女慌張的步伐帶起一陣如漣漪般細小的聲音。
是耀眼的銀飾碰撞在一起的曲調。
他盯着看了一眼,忽然就記起了那身衣裳是從何而來。
宗門尚未遭受滅頂之災前,也曾有過一段平靜的時日。
他跟着師父下山除魔降妖,回山門的那天正好是人間的元旦,山下的鎮子裡來了一夥海外的鲛人,價值千金的鲛紗擺在閣子裡,隻路過看了一眼,他就停下了腳步。
下山一年,陸玉屏給所有師兄弟都捎了沿途的土物,隻有小師妹,他總覺得帶給她得東西缺少了點什麼。
他用這一路所剩下的酬金換了一匹鲛紗,後來裁成衣裳,送出了手,過了幾日又被師妹還了回來。
原來是有人告訴她,男女授受不親。
男人平白無故送她衣裳,一定是對她另有所圖。
記憶裡,站在面前的那個人隻有他肩膀高,梳着雙鬟,二八年華,自小修道,卻貪戀紅塵,以至于多年修行毫無進展。
小師妹後來……
陸玉屏有一瞬的恍惚,等到思緒回籠,就見清冷的月色下,一隻小狐狸朝他跑來。
小狐狸在最後關頭緊急刹車,可腳後跟的子荷根本看不見。
不出意外,她又要摔個狗吃屎。
一身鲛紗白衣的少女伸手護頭,歪斜的身體最終沒有親吻大地,而是結結實實撞到了陸玉屏的懷裡。
她詫異地擡起頭,柔軟的唇卻吻到了陸玉屏。
擱在平時倒也沒什麼,子荷大不了立馬跪下為他的清白道個歉,但今時不同往日。
子荷拍了拍嘴,往後拉開距離,在聽到陸玉屏接下來說的話後,臉上尴尬的笑意慢慢消失,最後隻剩下尴尬。
她尴尬地站在門前,腳邊的狐狸這時候似乎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開始亂蹭她的褲腳撒嬌求情。
子荷摸索着把它抱起來。
這麼個小東西肯定是開了靈智的妖精,但修為有限,暫時還沒有化形的本事。她給它安了個小神經的名字,朝着屁股一頓揍,屋外頓時又傳來一陣鬼哭狼嚎。
吱嘎——
門被人從裡推開,子荷一個哆嗦,戰戰兢兢轉過身。
腦門貼到了他的衣襟。
下一秒,她懷裡的小神經被一腳踢飛,滾出了馬尾原,紮入如綠雲般的森林。
而她,也被一股強有勁的力道拉到屋裡。
子荷隐隐約約覺得陸玉屏變了,以至于屋裡的氣氛莫名的壓抑。
她張開嘴想要打破這樣的局面,但是——
簡單的甚至有些簡陋的小木屋内,子荷像是無頭蒼蠅,幾乎摸遍了整個角落,也沒有找出一支筆。
算了,沒有筆也能寫字。
她摸到一盆水,然後小心翼翼地湊到陸玉屏身邊,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看自己寫的字。
毛糙的地闆上,水漬很快就消失了。
看着那松散的筆畫,陸玉屏很快挪開了視線,反而是盯着她頭上的發飾,嘩啦啦的響動像是六七月的蟬聲,歇斯底裡刺人耳膜。
子荷在地上寫完了字,等了半天沒有反應,于是開口發出一點噪音。
陸玉屏:“你的字很醜。”
子荷愣住。
她原本以為字迹幹透了他沒看懂,正要再寫一遍,誰知道他的關注點在這裡。
說實話,一個瞎子寫字,如果沒有經過訓練,字很難寫得工整,更何況她寫的是簡體字。
在陸玉屏眼裡,她的字歪歪扭扭,缺一筆少一劃。
不過這應該不影響觀看。
子荷摸着粗糙起毛刺的地闆,打算再寫一遍,殊不知她寫出來的字在旁人眼中又是另一番模樣。
在這畫卷之中,那些歪斜的筆畫被重新拼湊,最終呈現出來的意思就是:我今天在樹林裡,發現一隻小狐狸,十分可憐,所以抱了回來,沒想到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
說不起有什麼用呢?
陸玉屏覺得自己的脾氣是一日壞過一日。
“再有下一次,你自己就等死罷。”
他的聲音極其冷漠。
或許這就是他原本的樣子,子荷想起自己在寶燭山初見他的那一幕。
她在樹上挂着,他看向她的眼神沒有絲毫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