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季節的原因,秋日的陰水澤潮濕寒冷,沼澤與林間氤氲的白色霧氣相較過往要濃厚許多,隻進入其範圍百步便幾不可視路。
謝豔秋也從未想過,會獨自一人誤入到那白霧的深處去。
那年他十二歲,第一次獨自下山曆練,執行任務。
恰巧路過陰水澤的邊界,見到有商人捉捕妖類囚困籠中,剝皮取骨以換取錢财。這事情太過血腥殘忍,他看不過,便出手将其救下。
等到任務回程的時候,再路過陰水澤,意外撞見一隻自迷霧中沖出來求救的小妖。
“哥哥,哥哥,救救他們,救救……”
小妖滿身是傷,斷了半隻角,攥緊了他衣角磕磕絆絆道:“哥哥姐姐們都被,都被困在巨大的網兜裡,拼了命才把我送出來……那網兜會燙人,一碰身上就有疤痕,我,我不想他們死……阿湯哥哥說之前是你救了他們,你能不能,能不能再救一次……”
來此執行任務前,師尊曾交代過他,此次路過陰水澤,絕不可駐足停留,更不能進入其中——這處終年缭繞着霧瘴,霧瘴中蓄滿毒素,危險至極。
但那小妖哭得撕心裂肺……
謝豔秋聽完大概的情況,思索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動身。
他跟随小妖進入到那萦繞着白色迷霧的沼澤,穿過諸多灌木樹叢,最終到達一個滿是高樹的地方。
這些樹與樹之間被綁了許多施加符咒的繩子,繩子下是鐵環吊着的網兜,每隻網兜中都有妖被困束其中。
這些妖的身上大多都有被火咒燙傷的痕迹,奄奄一息,昏迷虛弱。
其中小妖所說的阿湯哥哥——那個看起來纖瘦的,與他同齡的少年,也在其中。
謝豔秋當即出劍,劍氣将網兜上附着的咒訣與術法破除,把這些妖解救出來。
卻不想在劍氣離開劍刃的瞬間,背後小妖猛然以手刺穿他的腰腹。
“對不起,哥哥。”小妖流着眼淚道,“隻有把你騙進來,他們才會放了哥哥姐姐們。”
“對不起,哥哥。”
影像在眼前搖晃,謝豔秋感受到無數懸浮在空氣中的潮濕粘稠事物靠近過來,自他的傷口處随着靈力的流動湧灌而入。
意識仿佛要逃離自己的控制,眼前視野也開始搖晃……
然後便是一黑。
·
等到再度醒來,他便被困束在黑鐵鍛造的籠子裡。
顔色純黑而無半分駁雜,銜接處透着砂礫的質感,表面附着了近百種咒訣符文,一經觸碰便會有刺痛的感受在皮膚表面傳來。
與他最初路過陰水澤時所見的,困束着妖類的,那些黑鐵籠子一般模樣。
眉眼粗犷,面有刀疤的大漢見他醒來,怪笑了一聲,手直接穿過籠子縫隙捏住他的下颌:“臭道士,敢劫爺的貨物——你也不去混沌城中打聽打聽,你五爺的名聲!”
“任你有千般能力,萬種身份,到了五爺的手裡,也要乖乖把尾巴夾起來,低眉鼠眼做狗!”
謝豔秋恍惚着回頭,看到身後有數個與他同樣的黑色鐵籠子,關着那些陰水澤中的妖,他曾經見過,救過一次的熟悉面孔。
倒是那隻小妖,完好無損的待在外面,見他目光望過去,還裂開嘴巴沖他微笑。
被那大漢看見,挨罵道:“呲着個大牙樂啥呢,呆瓜兒,還不快去幹活——想挨五爺的石子兒了是不?”
小妖連忙收了笑容,乖乖幹活兒去了。
而他,也就這樣,成了那些妖之中的“一員”。
他問那個名叫阿湯的妖族少年:“這裡所有的妖,都要被他們殺死嗎?”
“也不盡然。”阿湯靠在籠子邊上,眨巴着眼睛道,“生得醜陋的就地殺掉,容貌尚可的帶去混沌城中,賣給有錢的修者做奴隸,容貌上佳的……像是你這種,就會進奇物樓。”
“奇物樓?”謝豔秋皺眉。
“對。”阿湯笑着道,“奇物樓是混沌城中最大的拍賣行,在那裡,所有一切可以被當做商品之物都可以得到對應的價碼。”
“你這麼漂亮,肯定是上好的貨物,他們不會放過。”
謝豔秋隐約在少年的語氣中覺察出蹊跷:“你好像并不害怕?”
“還好吧。”阿湯微微向後仰頭,一副犯困的模樣,“反正也逃不了,不如平靜心态,接受命運。”
他這樣和善的說着。
然而這個纖瘦的少年,在傍晚夜色來臨的時候,平靜無瀾的将手伸出籠外,碾碎了來送食物人的脖子。
他的出手幹脆果決,毫不疑遲,也沒有半分的遮掩躲藏,立刻便吸引了商隊的注意。
商隊中的人迅速将他所在的籠子團團圍住,一名趕車人想要上去查看被他殺死的同伴,卻被少年一把抓住衣角,猛然用力,拉撞到黑籠之上。
滿布的符咒術法立刻起了作用,那人痛苦的大叫起來。
名為阿湯的少年卻隻是好奇的看着他,眼中流露出那種幽綠色的,狼戲耍獵物的興奮。
領隊的大漢神色微變,從旁側抓了标槍便去刺被困在籠中的少年。
少年立刻閃躲,卻遲了一瞬,被标□□中。
大半個槍尖都沒入他肩頭,衣衫被染得透紅。而他像是察覺不到疼痛般,微微笑着擡頭,攥住槍杆。
輕輕開口,像是說了什麼。
然後那一瞬的天地寂靜,穿明藍色裙衫的少女于月色下倏然顯形。
她如同突然出現的雀鳥般,自商隊上空輕盈掠過,頭發在發頂編成數根小辮,随動作飄散開來,于風中鋪展出一張風鈴般的織網,裙裾也有如花瓣般綻放盛開。
然後停頓,降落。
一把按住大漢的後腦,将他向着黑色鐵籠的方向撞去。
大漢接觸到鐵籠,當即被鐵籠内的少年伸手扼住脖頸,然後用力捏碎,頭顱沉沉垂下去。
圍繞在周邊的商隊成員也立刻反應過來,當即攻向這女孩。
女孩倒是也沒用什麼術法,隻憑着拳腳功夫,來得及的便打上去,來不及的便給他們一腳踹飛到鐵籠邊上,籠中的少年将他們解決。
兩個人,一外一内,一扔一殺,配合默契無比。
等到商隊中所有站着的人都倒下,女孩才拍了拍手,将甩到胸前的小辮子仍回腦後,蹦蹦跶跶的跑回籠邊,從大漢的腰間摸出鑰匙,對着名為“阿湯”的少年的籠上的鎖開始嘗試。
她倒是也不急,盤腿坐在籠邊,慢吞吞的試了十多枚,一邊試一邊道:“早說了讓你不要進去,不要進去,現在好了,給自己肩膀上弄那麼大一傷口——回去兄長一看就知道我們又出來鬼混了,又要挨罵。”
“我今晚要是吃不到桂花糕,我就把你做成桂花糕……”
“啪咔”一聲,鑰匙打開黑鎖。
籠門開了,籠柱上附着的咒印符文閃動也停止。籠中的少年原本額頭抵着欄杆,随着這籠門開啟,他的身體也一道前傾,搖搖晃晃的落到少女肩上。
“可是小鶴。”少年聲音中透着明顯的虛弱與吸氣。”
“……”
女孩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停頓了片刻,把人從肩上支撐起來:“那你忍一會兒,我把他們都放了,給你看一眼。”
然後一推,讓少年再次靠在籠邊上休息。
她自己則起身,去将其他關着妖類的黑色鐵籠一一打開,最後是謝豔秋的這一隻。
開了籠子,她片刻也不停留,隻擺手說了句“趕緊走”,便回去那少年的身邊,拿出一隻小瓶:“傷口,上藥。”
少年慢吞吞的把傷口露出來,她拔了瓶塞,将藥粉均勻的倒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