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男人又仰回到椅背上,習慣性摸了摸後頸,說:“當年影将軍隻承認自己殺了副将,但對那些士兵指控的話卻閉口不談。至于殺人的原因和營嘯發生的所有細節,更是一問三不知。後來是國師親自下了趟獄,事情才稍微有點轉機。沒過三天,刑部就把影将軍交代的罪狀遞給了皇上。”
“具體那真相到底如何,除了皇上和身邊近臣之外,”他朝着一側牆壁轉頭,示意隔壁房間,聲音壓到隻有彼此能聽見:“也隻有那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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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知道個屁!”
隔壁房間裡,一抱着劍的侍衛呸了一聲,說:“這群老家夥,一天天淨鬼扯些沒用的東西來危言聳聽。我這就去給他們點——”
“讓他們說去吧。”
蕭明燦靠在窗邊,專心擦着匕首,輕聲道:“連着趕路了一個月,還是特意去荒島接那個十惡不赦的影将軍。他們整日提心吊膽的,生怕自己一到地方就死在那瘋子手裡。若是不說出來,就這麼憋在心裡自己吓自己,到時恐怕也會吓出亂子。”
“說說影将軍也就罷了,可他們現在都快議論到國師頭上了。”侍衛說:“國師就在這裡,他們還敢肆意妄談,真當這裡遠離皇城後就成他家後院了嗎?”
“何必同他們置氣?”蕭明燦放下帕子,瞧着匕首,和緩道:“先前被派來接影将軍回來的人足有兩批,近百人。但這些人自從踏上那座荒島後就再無音訊,生死不知。皇城裡雖無人敢大肆議論些什麼,但心裡都不約而同覺得他們早已葬身荒島。”
蕭明燦擡起眼,看向言生。燈架燭光飄搖,映着她右眼下那兩顆并列的小痣,和右耳的玄色流蘇墜。那耳墜随着動作輕輕晃動,但在黑發下并不顯眼。國師向來不愛束發,隻是随意散在身後,因為發尾剛及肩胛,即便散着,也不顯半分淩亂。反而讓人覺得有幾分親和的清秀。
言生依舊闆着臉。蕭明燦無聲笑了笑,溫和道:“那些人在皇城過得還算不錯,突然之間就被派到這裡來‘送死’,換做是誰,都不可能一點想法也沒有。他們已經忍一個月了,如今馬上就要登島了,讓他們随便發洩一下吧。”
言生沉默片刻,接着想了想,說:“……屬下還是想不明白。皇上當初壓根就沒打算讓國師過來,這天寒地凍的,路上又颠簸艱辛,國師身體不好,何必主動接下這苦差事?”
蕭明燦把匕首插進腰後,“檀妄生跟皇上說了,如果我不主動過來,他就要一直留在那島上。”
“他想做的事多了去了。”言生說,“五年前,皇夫私下同他叙舊,覺得他年過弱冠,府上常年空得像個鬼宅,想着給他說門親事。結果他倒好,大言不慚地想要走皇夫懷裡養了十年的狗,說瞧着它最好看,想抱回去看院,叫聲聽着也有煙火氣。”
“……時局不同往日。邊境戰事激烈,我們又連吃三場敗仗,險些失了一城。”蕭明燦走到桌邊,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白色狐裘,說:“我怎麼能眼睜睜看着國破?”
言生道:“可……這擺明了就是耍人的,誰都知道影将軍對國師記恨——”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一侍衛推開門,行禮道:“大人,我們馬上就要靠岸了。”
蕭明燦點點頭。言生接過狐裘,幫着蕭明燦穿上,“……國師就留在船上吧。等着屬下帶人去島上看看情況再說。”
蕭明燦走出屋外,理着額發,“那信上說了,必須國師一人登島。”
“不行,”言生跟在身後,“那影将軍明擺着就是在耍我們,先前近百人生死不明,現在又讓國師一人登島,誰都知道那人斷不會乖乖跟着國師上船。”
蕭明燦望着前面越來越近的海島,剛要說些什麼,卻見前面甲闆上已經聚了不少人,其中多半是随行的大臣。此刻那些人正低聲議論着什麼,見國師來了,又齊齊收聲,老實行禮。
其中一人握了握手裡的劍,像是給自己壯膽一樣,然後道:“國師,我們準備好了。”
蕭明燦瞧着這些人各個視死如歸的模樣,不由笑了笑,道:“……各位這是都要登島?”
幾個小官面面相觑,那眼裡明晃晃寫着:“難道不是嗎?”
這時,一穿着青袍的胖男人從人群中擠出,提聲道:“臣等奉命随國師押送影……罪人檀妄生,自然是要護國師大人周全,怎……”
他嘴唇忽地微微一顫,身體像是被雷劈了般一頓。緊跟着,他不住擡手撓了撓後頸,仿佛那裡突然間被毒蚊子咬了一圈包一樣,也顧不上什麼失态,抓撓得越來越誇張。嘴裡續道:“怎能自己待在船上,讓大人一人登島?”
蕭明燦看着他後頸那顫抖的手,沒有說話。
一旁的言生壓低聲音,堅決道:“屬下一定要跟着國師。”
船已經放慢速度,開始靠岸。蕭明燦掃了眼周圍數十個侍衛和冷臉的将軍,又瞧了眼旁邊另一艘船上的随行将士,攏了攏狐裘,覺得拗不過他們,輕歎一聲,“……好吧,那就有勞各位了。”
——話雖如此,但事實上,不過半盞茶的功夫,蕭明燦就後悔讓他們跟着下來了。
盡管最終隻下來了小半人,但自打這些人從登島開始,竊竊私語聲就沒停過。雖說顧忌到她這個國師在這,言行多有克制,但沒走幾步,瞧見遠處那被幾處陰影遮蓋的荒宅,又被吓得議論起來。
“……據說這裡曾是個小漁島,”有人顫顫開口:“幾乎與世隔絕,後來不知怎的爆發了場疫病,村子裡短短七天就死了大半人,剩下的人慌得不行,匆匆燒了屍體後,就都連夜離開了,連行李都沒敢回屋收拾。後來這裡就成了座荒島。”
“這地方邪得很。”另一人附和道:“據說之前那兩批到這裡來的人,在傳信裡都提過:‘天氣陰沉,似有暴雨将至’,咱們如今不也遇到了?”他指指天,“剛才還好端端的,沒由來的,一靠近這島,天就變了……”
走在前面的蕭明燦聽得頭疼,揉了揉額角。
言生一邊吩咐侍衛看好附近,一邊偏頭對蕭明燦小聲說:“這些人膽子雖小,但好歹是宮裡派來的……影将軍如果想活着離開這裡,就算犯渾做些什麼,也應該念及他們身份尊貴,不能藐視皇上,把他們全殺了。”
蕭明燦聽出了她話裡意思,“如果最壞的情況出現,我真出了什麼事,這麼多人,總有一個能趁着他顧慮的間隙跑回船上去報信?”
言生目光偏離,沒有反駁。
“……嗐,鬼神之說那都是假的,各位莫要自己吓自己。”身後那胖男人說道:“我們這麼多人,又有小沈将軍和言生大人護着,自然不怕那幾個被流放的草莽匹夫。就算他們反抗,”他提了提手上的劍,說:“我們也能——”
砰——!
一股溫熱的血從半空炸開,濺向周圍幾人。兩個朝臣還維持着張口說話的樣子,可話音卻被截在了嗓子眼裡。他們怔怔擡手,抹了把臉上泛紅的肉沫。
那一瞬間的死寂裡,蕭明燦稍稍回頭,餘光瞥向腦袋被轟沒一半的胖男人。
“……親愛的,”
蕭明燦沒管濺在狐裘上的血,她擡起眼,循聲望向前方那道披着黑色大麾的人影。
檀妄生拎着火铳,慢步朝着這邊走來,身後還跟着三個随從。十幾名侍衛和随行将軍已經護在了國師和朝臣身前。
“你明知道我最讨厭的兩件事,一是不守約定,二是在别人的地盤上喧賓奪主。”
遠處隐隐傳來海浪聲。人群一片寂靜。
兩人相距不過二十步遠。檀妄生無視了那幾個提劍的侍衛,把槍口對準蕭明燦,吊兒郎當地笑起來,頸前那道橫向的傷疤極其顯眼。
“但國師你卻想同時做這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