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将軍總是會有這種奇特的本事。
如果換個人說出這句話,任誰聽了,都會覺得這是個愚弄人的警告——自己隻不過是個為了在孤島上生存而戰戰兢兢的人,而他是猜不透想法的權利者。拼盡全力想要的線索不過隻是吊在頭頂的一塊肉,自己隻能被這塊肉驅使着前進,卻永遠也得不到。
但他的聲音實在是柔和而誘人。
似乎比起享受旁人為了一點誘餌而焦頭爛額的瘋子,他更像是倉促把珍寶藏在身上的青年。沒有任何陷阱或詭計,更不存在什麼上位者掌控的遊戲。這麼做的目的隻是為了讓你去接近他,擁抱他,甚至是——
畢竟他看起來傷痕累累,又手無寸鐵。那些濺在他身上的血來自每一個曾試圖傷害他的怪物,留下的傷疤代表着他四面楚歌的困境。這是一次真誠的坦白,一個疲憊不堪的示弱。
又或是,一場笨拙又直白的求愛。
蕭明燦看着他。濃烈的酒氣彌漫在兩人之間,蓋過了血腥和焦木的氣味。她忽然歎了口氣,走向檀妄生,然後俯下身來。白色的袖角輕輕垂落,拂過他的臉頰。
“放心。”蕭明燦擡指撩起他額角的碎發。他的體溫很燙,以至當那微涼的掌心蹭過額頭時,他就本能地貼了過來。這動作讓他看起來像隻乖順的狗,但那雙眼睛裡卻沒有任何可憐無辜的意味。
她溫聲說:“我會讓将軍好好活下去的。”
檀妄生擡起眼。大概是因為他的确很享受這種微涼的觸感,正準備說的話也在腦中煙霧似的散了。他輕笑了笑,剛要開口,卻見蕭明燦已經收回手,然後遞給了他一件染血的衣裳。
“雖然是上一個人留下的,”蕭明燦看了眼不遠處那攤殘留的灰燼,“但也是唯一一件被暖熱的衣裳了。穿上吧,别冷到。”
檀妄生瞧着她蒼白的唇色,沒有去接,“國師看起來比我更需要它。”
蕭明燦平和地說:“總要比一個胳膊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好些。”
“國師有所不知,”檀妄生身子前傾,繞過染血的外衣,伸手探向她腰側的匕首,“我曾經在戰場上受過比這更嚴重的傷。”
“将軍也是人,又不能保證每一次受傷都不會危及生命。”蕭明燦一把扣住那隻手,一點點從刀柄上挪開,然後把衣裳放到他手裡,“我會保護将軍。我們輪流守在這裡,石壁陡峭,隻要有人看着,它們就不會上來。”
檀妄生想要再說些什麼,但蕭明燦已經起身走向洞口。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可濃雲依舊遮擋着月光,黑暗就像墓地一樣沉重。隻有微弱的火光映着周圍的石壁。蕭明燦垂眼就能看見石壁盡頭那幾道晃動的影子,海浪一下一下撲向它們,如同一隻沒有牙的野獸在吞吃食物。
那場屠殺爆發的關鍵來自于恐懼。
而恐懼出現的原因是“未知”。
這座島上充滿了危險。他們對那群怪物幾乎一無所知,不了解它們的習性,猜不透它們的目的。他們也許會知道如何讓那些刀槍不入的怪物徹底喪命,但當它們披着同僚的皮囊,用着和同僚一樣的聲音藏在人群中時,很少能有人幹脆利落地割開它們的脖子。
因為他們甚至無法清楚判斷出,身邊的人到底是不是所謂的“鬼”。
而這就是問題所在——就像他們之前所想的那樣,每一個殘缺不全的線索都會帶來新的謎團,而當它們試圖去解開謎團時,往往又會誕生出另一個意料之外的混亂。
最初,當他們曾嘗試去探清那些怪物的弱點時,發現了身邊的同伴反而因各種意外接連失蹤。他們從同伴的傷亡裡得到了關于怪物懂得“觀察”和“學習”的線索。他們因此撤回到島中心。但不久,他們又意識到人群當中藏進了“鬼”。他們試圖找出那個人。可就在将要找到答案時,那場烈火徹底擊垮了他們。
因為他們隻有殘缺不全的線索。
這就像是在泥濘路上蹒跚起步的幼童,每一次邁步都伴随着摔倒的風險。而每一次摔倒,都有可能讓他們丢掉性命。
石壁下方,一道身影被海浪卷走。狂風裡隐隐約約回蕩着怪物的叫聲,如同雨夜送喪隊伍裡傳出的哭咽。蕭明燦指腹輕輕摩挲着刀柄。
但是,他們為什麼會面臨這種“未知”的處境呢?
這聽起來似乎并沒什麼問題:他們在登島後發現了怪物的存在,從而決定找出真相。他們開始探查怪物,尋找線索,然後陷入混亂,最終徹底——
但重點在于,這場屠殺就發生在三個月前,也就是第二批押送隊伍趕到的時候。那場探查怪物的計劃從開始到走向慘絕人寰的屠殺,隻用了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而這就意味着,這隻是第二批隊伍遭遇的事情。
那麼第一批登島的隊伍呢?
如果影将軍并沒有刻意隐瞞什麼,而是直截了當地把怪物的事情告訴了他們,第一批隊伍也一定會像他們那樣尋找真相。即便或許會遇到什麼棘手的麻煩,甚至是某種慘劇,但在傷亡之後,他們至少會得到一些線索。就像第二批隊伍知道了“觀察”和“學習”,甚至是怪物身上的“緻命傷口”不僅僅隻局限于猙獰可怖的刀傷一樣。
既然如此,那麼當第二批隊伍登島之後,接收到的情報應該不止是以“探清怪物習性”來作為“開場”。至少,他們應該能從第一批隊伍那裡得知些線索,比如,有怪物會一直在暗處觀察他們。而不是在同伴接連慘死後才意識到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