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夜之後,他就一直重複着這幾句話,就跟寺裡那些僧人念誦經文一樣。”
一縷光束照進屋内,又随着輕輕的關門聲被徹底隔絕在外。檀妄生随意看了那侍衛一眼,接着又把目光轉到了蕭明燦身上。
微弱的光柱透過窗紙照在床前。而她就坐在床邊,披着白色外衣,那可能是國師這輩子以來穿過的最粗制的衣裳,但……也許是因為即使舊傷未愈也仍舊肩背挺直,也許是因為臉頰那道淺淡的傷痕,此刻卻反襯得她比往日多了些淡漠塵世的疏離。
可當她輕輕擡眼時,那種淡漠感又随之消失,不,倒不如說是與眼神裡更為親近的安和相融了。他無法去形容那種感覺。隻是當陽光照在她面前,他很難真正看清她的全部容貌,也很難從那明淨的雙眼上移開。
而那個年輕的侍衛依舊筆直地跪在地上,稍垂着頭,反複呢喃着那句話,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
與此同時,檀妄生已經走到了侍衛身後。他拎着食盒的手還沾着血,随即慢慢地蹲在他身側,右手手肘搭在膝上。玄色的衣擺散在地面。當他做出這個動作時,侍衛的指尖僵停了一瞬,而後又重重叩了下腿側,繼續含糊地念着那句話。
他感興趣似的聽了幾遍,道:“……不過,這倒更像是個被降下罪罰的信徒。”
他說着,擡眼對上她的目光,随意地問:“國師和他溝通起來應該很費力吧?”
“還好。”蕭明燦想了想,道:“我曾遇到過比他更難開口的人。”
檀妄生笑了笑,“有收獲嗎?”
蕭明燦指腹摩挲着杯面,說:“如果将軍指的是那個雨夜的話,無非就是多了些人群因為大火而陷入恐慌的具體經過,我知道的未必比将軍多。”
“如果是關于其他的呢?”檀妄生聽着那侍衛的低語,說:“這是宮裡那些人親自選出的精銳,比起我這種殺人如同喝水一樣平常的罪人,在親近溫和的國師面前,他說不定會更容易敞露心扉。”
“将軍何出此言?”
蕭明燦緩緩喝了一口茶,說:“這座島上到處都是似人非人的怪物,隻有團結起來才有機會解開死局。而将軍是收留他進島中心這個唯一安全之處的人,對于他們來說,比起過往種種真假難辨的傳聞,他們應該會更相信眼前救他們于水火的将軍才對,何必去隐瞞什麼。畢竟,”
她頓了一瞬,輕聲道:“又不是将軍制造的那些怪物。”
“即便如此,說不定也會怕我呢?”檀妄生看向侍衛右耳處那道還未完全愈合的血線,饒有興趣地說:“難道他沒有和國師說過嗎?他這雙耳朵,可是我親手一針一針縫起來的。”
言生悄然握緊了刀。
蕭明燦低眸看着蕩漾的茶面,平和地等着他的話。
“當時他當把我當成了隊伍裡随行的醫者。”檀妄生笑着搖了搖頭,說:“但很遺憾,那幾個大夫早就死在了那場雨夜裡。他因為雙眼盡毀,完全沒意識到這一點。于是,他在我幫他清理臉上的血時,突然握住我的手,跟我說了一句話。”
侍衛仍低垂着頭,喃喃念着那句話:“都是我的錯……”
“‘檀妄生是引來怪物的罪魁禍首’。”檀妄生微笑道。
蕭明燦緩緩擡起眼。
天邊雲團翻湧,照進屋内的光線很快暗淡下來,隻留下一道蒼白的光柱橫亘在兩人之間,微小的塵埃在光柱下飄蕩。侍衛的聲音一如某種低吟般回蕩在寂靜之中。
“……國師覺得呢?”
檀妄生仍維持着單膝跪地的姿勢,稍微擡頭,看着坐在床邊的那道身影。
他這麼做似乎隻是一時興起,為了近距離地看看這個侍衛近況如何,就像是在看一個經曆了無妄之災的可憐人,又或是街邊惹人生笑的猴子,全然沒想到此刻的自己看起來更像是一種臣服的跪拜。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那個侍衛并沒有什麼區别。
或許,他正是因為意識到了這一點,才會做出如此舉動。他喜歡這種扮演臣服的感覺。對他來說,看着眼前之人享受自己雙手奉獻的權力,然後又在沉浸敬仰的美夢中陡然驚醒,意識到跪在眼前的人是個會随時殺了他的瘋子,和扮演盡心陪在身邊的救贖者,看着對方一次又一次陷入絕境,又在破碎的希望中走向崩潰,一樣美妙。
而此時此刻,那個跪在地上的瘋子正用最從容、最平常的語氣問:“國師覺得,他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蕭明燦沒有移開目光,沉吟了片刻,坦然道:“……說實話,以前我對将軍并不了解,但我見識過那場營嘯爆發後,将軍都做了些什麼。”
殘雲散去,屋内灑落幾道金黃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