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這是村民後來在回憶這段場景時寫下的第一句話,但随後這句話就被他劃掉了。他在後面補充寫道:馮祥清楚自己手裡拿着的是什麼,也清楚他剛剛做了什麼。當他見到他們時,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汪。”
侍從擡起頭來,似乎不太适應那突如其來的光亮,倉促地用手擋住臉。“汪!”他又叫了一聲,接着手腳并用退回到了黑暗裡。
周圍人沒有說話。
油燈的光線微微顫動着。侍從看到了地上被摔壞的碗,又看了看周圍站着的人,仿佛認為有一群人突然闖入了它的領地,并且一腳踢翻了他豐盛的早飯。他四肢着地,做出類似狗弓起身子的進攻姿勢,但因為手腳太長,導緻這姿勢有一種極其詭異的扭曲感。他發出警告似的低嗚——
他的精神沒有錯亂——村民劃掉了“沒有”兩個字。然後接着寫:至少,馮祥堅信自己是一頭黑豹。他在幼年時就曾多次提到過這種野獸,他說它那漆黑而優雅的身體充滿了力量感,行動——村民寫了個歪扭錯誤的“矯健”和“敏捷”。他認定自己就是那頭曾在小時候和父親親眼見過的黑豹。
侍從呲起牙,就像捍衛領地的狗。
周從友沒有動,把油燈稍微往前照了照,看着他浸在血泊裡的手,試探着問:“……這些都是你做的?”
這些都是馮祥一個人做的。村民寫道。他殺了那兩個人,就像黑豹一樣撕開他們的喉嚨。周圍的魚桶都被打翻在地,那些魚在血裡撲騰,又被馮祥一手壓住。村民對此描述了他當時的舉止:他原本就細長的五指收攏,如同那野獸的利爪一般。
馮祥擡起頭——
侍從的眼神充滿敵意,他張了張口,就像一個動物剛剛理解了人的意思,然後說:“……吃。”
在村民看來,他一定是瘋了。他不僅殺了人,甚至還把他們當成食物來吃。他以為他是幼年時隻見過那麼一次面的野獸。他一定是受了什麼刺激。
村民後來在手劄中寫滿了疑問:馮祥平日裡從來都不和人起争執,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些天裡他們交談了什麼?他為什麼要把自己當成那頭黑豹?他為什麼突然開始吃肉……他一個連豬都沒殺過的人,是如何在短短半刻鐘内就殺了這兩個人的?他究竟受了什麼刺激?
刺激……刺激——村民寫道。他見過那些受過刺激的人都是什麼樣子。有孩子遭遇船難失蹤後,把此後的每一天,都當成是等待孩子午後歸家的那一日度過的。有家裡人把剛出生的孩子轉手賣給人牙子後,導緻母親整日抱着個假人當女兒的。這些人都是受了刺激後給自己造了個假想的“夢”,但……但馮祥和這些人完全不一樣——村民劃掉了“完全”兩個字。
“吃……吃了肉後就要……”
侍從笨拙又戒備地說道,就仿佛他今天剛學會人的語言。而更滲人的是,比起牙牙學語的孩童,他更像是一隻在嘗試學習人的動物。濃稠的血腥和昏暗包裹着油燈,讓光線變得油膩又生冷。
侍從在這微弱的光圈下擡起頭,凝視着周從友的眼睛,繼續說:“睡……睡覺。”
周從友面色凝重。
“那些受過刺激的人都活在自己編織的‘夢’裡。”檀妄生說:“但他們雙眼渾濁,神情茫然空洞,那是整日以淚洗面後會出現的樣子。他們的生活已經陷進了深淵,想要活下去,隻能給自己找一些希望。”
蕭明燦想了想,說:“但其實他們一直都被困在那日的慘劇裡。”
“無論是每日在海邊等着永遠無法出現的家人,還是小心翼翼抱着懷裡安靜無聲的孩子。”檀妄生把頭靠在門框上,瞧着被周從友和幾人擋住的侍從,那侍從仍在喃喃說着什麼。“他們看着熟悉的環境,總會因此意識到那部分殘忍的事實,然後崩潰,以淚洗面——掙紮。”
他目光移向蕭明燦,說:“他們麻木的眼神裡總會帶着一種痛苦的掙紮。”
蕭明燦看向屋内。
但馮祥完全沒有。村民在回憶中寫道。馮祥的雙眼裡充滿了冰冷的審視、戒備和洶湧的饑餓感,超過了他平生以來遇到的任何一種猛獸。那其中沒有摻雜任何痛苦或不安。仿佛他真的是一頭在捕食的野獸——村民再次劃掉了“仿佛”兩個字。
可是,人為什麼會變成那種樣子?
“比起探究他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倒不如說他就好像是被塞入了一段陌生的記憶,讓他以為自己是頭野獸,隻知道捕獵和進食,以及守護領地——純粹地為了生存而戰的野獸。”
蕭明燦聞言稍挑起眉,轉過頭,剛打算問點什麼,但屋内突然傳來一陣混亂的響動。那侍從四肢并用爬進了另一個離門最遠的角落,一路打翻了幾張椅子,接着在黑暗中發出準備進攻似的尖銳吠叫。
“……将軍為何這麼肯定他沒有身中幻覺?”蕭明燦稍稍側首,但目光卻望着角落,“這種身中幻覺後把自己完全當成另一個人,從而做出與平日完全不同的反常舉動的人……雖然少見,但也并非從來沒有過。三個月前的錢鳴不就是這樣嗎?”
“不要……不要吃我的……”
侍從用手撈過旁邊那半具屍體,護食似的把屍體護在身下。他在說話時還摻帶着狗一樣的吠叫。周從友轉頭看了眼檀妄生,似乎想要請示什麼,而後向侍從走去,但剛走一步,侍從就用雙手死死扒住屍體,接着,在他們所有人面前低下頭——
黏膩的血肉撕扯聲響起。
周從友閉上了眼睛,卻沒有人扣動扳扣。
他們堅信他沒有身中幻覺,他依舊是沒被怪物侵蝕的“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