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再次陷入寂靜。大家目光相互交彙,掙紮,躲閃,望向四周,最終又聚集在檀妄生身上——多麼可笑,多麼諷刺。明明被押着的人是檀妄生,明明他看起來那麼狼狽,可大家眼中的恐懼卻比剛剛又多了幾分,那種熟悉的不安感又再次席卷而來,就好像他們終于如願親眼見到了這頭野獸被制服,結果湊近一看,發現關着他的是個毫無用處的紙籠子。
“他能幫我們什麼?”
一個官員來回走了兩步,推開一旁提着油燈的侍從,看了眼甲闆上的屍體,又看了看另一艘被半埋在霧裡的船,張了張口,最終還是忍不住把心裡話講了出來:“他隻會借着幫助的名義把我們耍得團團轉!”
那一瞬間,蕭明燦看到了檀妄生眼裡流露出的興奮,她忽然意識到,這正是檀妄生無比期待的一幕。比起死亡後國師要面臨的爛攤子,他更希望自己能活着目睹大家陷入困境的模樣,這感覺就如同看着獵物一點點被逼上懸崖,看着他們進退兩難,掙紮崩潰。如果他真的是野獸,說不定還能聞到他們肌肉緊繃、陷入恐懼時散發出的氣味。
檀妄生親切地看着蕭明燦,仿佛在說:“你看,這正是我們之間關系扭曲的原因。”
他應該更想說——這正是這段關系的美妙之處。
“……不。”蕭明燦緩緩開口:“我們并不需要影将軍的幫助,隻需要他活着就好。”
兩人在搖曳的火光裡對視,蕭明燦道:“了解那些怪物的人不隻有影将軍,還有島上的村民。五年前,金海村爆發不明疫病後,一個村民把這期間發生的種種怪異之事都記錄了下來,放在了家中地窖裡。”
随行的大夫下意識道:“什麼……?”
沈祈安先一步反應過來,道:“……那島上的怪物裡有半數都是村民,如果村裡的不明疫病真和那怪物有關的話,上面必定也記錄了期間關于怪物的出沒情況,形貌特征,他們試圖作出應對但失敗的方法,甚至是數十例‘感染’後的詳細症狀。”
蕭明燦沒有移開目光,說:“鑒于影将軍至今也沒能找到真正對付那群怪物的方法,我想,那幾本被遺忘的手劄應該更能為我們提供幫助。”
官員道:“那……那東西現在在哪?”
話說出口的瞬間,大家都意識到了那東西如今在什麼地方。他們再次看向檀妄生,緊接着又看向那幾個被壓在地上的随從。寒風吹動艙上幾盞提燈,昏黃的光照着地上幾個被劈成兩半的木桶,幾塊鮮紅的肉就明晃晃地堆在裡面。像是某種征兆。
檀妄生笑了笑,“……國師打算帶着他們直接殺進島中心嗎?那簡直是最糟糕的計劃。就像國師說的那樣,他們會在你們踏上那木橋時就讓人去銷毀那幾本手劄。毀掉它可比毀掉一堆鐵容易多了。”
蕭明燦扶向腰側的匕首。
“……啊,我知道了,”檀妄生恍然大悟地看了眼周圍,笑着說:“原來這就是國師留我一命的原因。如果島中心是個匣子的話,那麼我就是那個把打開匣子的鐵鑰。壞了,這可怎麼辦?國師又陷入了那個困境裡——如果想不讓那群人起疑,就必須帶上我,可我對于大家來說,就像——”
“鐵鑰不會說話,不會動,也不會給人造成什麼危險。因為那東西是死物。”蕭明燦說,“将軍也可以是。”
沈祈安朝副手一點頭。檀妄生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想要說些什麼,耳邊卻“砰”地傳來悶響,緊跟着眼前一黑。他控制不住地搖晃了一下,侍衛們反而在這個時候放下了刀。他踉跄幾步才勉強站穩,下意識摸向額角。
蕭明燦說:“……這裡在昨夜不幸遭遇不明怪物襲擊,衆人應對不及,傷亡慘重。當我們登上船時,發現大部分怪物已經離開,但沒想到還有一些已經被‘同化’的侍衛、侍從躲在了艙下。”
檀妄生看着指尖的血,又擡眼看向蕭明燦,她仍站在那裡,可聲音卻開始變得忽遠忽近:“……将軍為了保護我,不幸被陷入瘋症的侍衛中傷。當時海霧遲遲不散,天色又越發陰沉,我們擔心怪物會再次出現,面臨四面受困的處境,便隻好先回來,等霧散去,再做打算。所以……”
蕭明燦看向遠處的海島,那棵葬着無數屍體的槐樹就立在那裡,枝葉在霧裡若隐若現,輪廓變得模模糊糊,像是一座巨大的墳碑。
“将軍用三年時間把島中心打造成了堅不可摧的城池。”蕭明燦收回目光,看着檀妄生頭上的傷口。她沾着血的衣擺在風中翻飛,話音也在海浪聲裡變得微不可聞,但卻剛好能讓檀妄生聽清。她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将軍應該從沒想過,這座城池會被自己人摧毀吧?就像這艘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