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死亡也不見得是解脫。
雲玘睜開眼,望見涼州驿館熟悉的窗棂圖案,渾身止不住打了個冷戰。
被野利烈和野利義關在王帳、生不如死的那些夜晚裡,她總會夢到這間驿館房間。
甚至後來回到都城,住在皇帝賜的府邸,她偶爾也還是會夢到這間卧房。
一塵不染的地毯。
被金桃熏過的繡褥軟被。
獨占睡榻的自由。
這在以前,是多麼微不足道的小事啊。
可一旦住進王帳,她便永遠失去了享受這種種小事的權利。
窗上的萬字紋看着比夢裡的更加清晰真實。
雲玘伸出胳膊,張開五指按在木制窗棂上。
冰涼,堅硬。
好似她真摸到了一般。
以往做夢從未有如此實感。
她茫然蜷起手指,小指指甲刮着窗棂,發出細細聲音。
安靜的房間裡頓時有了響動。
“公主,您醒了?是要更衣麼?”
金桃手持燈台,繞過屏風走過來察看。
雲玘凝視着年輕許多的金桃,心一跳,眼睛驚恐地睜大了。
這是怎麼回事?
金桃的臉和聲音,分明還是青年時的她。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時……那時自己已經聽到府裡下人報喪的奔号。
自己應該已經死了呀!
燭光照在雲玘恐懼的臉上,面色如紙,仿若見了鬼。
金桃看了,忙放下燈台,也顧不得規矩,走過去将雲玘抱在懷裡。
“公主是發噩夢了,不怕不怕,夢都是反的。”金桃一面撫着雲玘的後背,一面柔聲說道。
金桃的懷抱馨香溫暖,是個活生生的人類。
但這更讓雲玘頭皮發麻。
天神菩薩,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雲玘掙紮着推開金桃,扭身下地。
沒有難堪的踉跄,沒有錐心的疼痛。
她撩起裙擺。
她的右腿很完整,圓潤的膝蓋光潔白皙。
跟她的左腿一般筆直健康。
“公主?”
不顧金桃在身後驚疑不定的詢問,雲玘試着跺跺腳,又跳了跳。
真的不再疼了。
雲玘環視四周,目光凝在妝台邊的婚服上。
她當年從涼州驿館上的翟車。
是了。
不會錯。
這是她在故土的最後一晚。
也是她做慧光公主的最後一夜。
雲玘咬牙奔到妝台前,将婚服掃到地上,轉身跑了出去。
“公主!”
院裡守衛的士兵訝然看着平日注重儀态的公主沖到院子裡,全都忘了避讓。
雲玘打量完他們歪斜憊懶的站姿,撇開臉,找準方向,又提裙跑了起來。
“公主這是跑什麼?”
“誰知道,大概心裡不痛快吧。”
……
他們小聲議論了一會兒,但并不真的擔心。
左右公主的兩條貴腿跑不出驿館去。
各自回崗站好,沒多久,忽聞馬蹄哒哒聲由遠而近。
一仰首,竟是剛跑走的慧光公主從後院騎了解世子的照夜白直往驿館大門而去了!
衆士兵大驚失色,不約而同從四面跑出來,作勢要攔。
雲玘甩動馬鞭,喝道:“讓開!”
“公主,這裡不比禦苑馬場,世子的照夜白也非您自小騎慣了的馬,摔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有機靈的上前勸阻,被雲玘瞪了一眼:“你們不讓開,我現在就從馬上跳下去。”
聽見這話,士兵們不敢再堵着路了。
任性驕縱的慧光公主為達目的,完全做得出這種事。
出關前夕,他們可沒膽子給野利王送去一位傷痕累累的妻子。
雲玘夾緊馬腹,順利出了驿館大門。
跟着她跑前跑後,才從後院馬廄追來的金桃望着她在馬背上的影子,兩眼一黑。
“快!快去找世子!”金桃揪住一個士兵,“就說他的馬帶着公主跑了!”
*
雲玘策馬在街市疾馳,驚得行人左右避讓。
照夜白極富靈性,在人多的地方,竟自己減緩了速度。
任憑雲玘如何驅趕,它也不肯跑起來,隻信步慢走。
涼州城靠近邊境,白日裡土牆黑瓦,看着灰撲撲不起眼,晚上倒熱鬧非常。
小販叫賣吆喝的聲音,混着人群熙攘,充滿了市井煙火氣。
雲玘聞到空中彌漫的熱食氣味,對于重生這件事,終于不再懷疑了。
隻是……
她凝望着人群,兩眼發直。
什麼時候都好。
為何偏重生在這個時候?
她不還是要嫁給野利烈那個瘋子?
天神菩薩,你是覺得我上輩子過得還不夠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