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霍啟明輕微呼喚,梅若蘭五指驟停。
就那樣突然地僵直在半空,音樂也遽然之間嘎然而止。
“娘。”霍啟明眼窩一熱,低聲再喚。
唯恐聲音稍大,驚擾了母親現世安穩,唯恐這一聲呼喚,讓母親突然之間不适應。
陽光細碎,點點波光,朦胧遮罩。
梅家大小姐梅若蘭,當年傾世容顔,一笑傾城二笑傾世,四十八載歲月,現如今居然也略有了歲月滄桑。
梅若蘭猛地擡起頭,刹然起身,離了窗前腳步略有些淩亂,奔向正走進來的長子霍啟明。
“明兒!明兒,你來了。”
梅若蘭撲上來攀住兒子肩頭,一雙慈靜好看的眼眸間,悄悄洇濕蒙蒙煙霧。
知母莫若子。
霍啟明輕輕拍拍母親後背。
母親之苦,他深深知道,母親困在一個想來可能比較殘酷夢魇之中,自己走不出,别人也無法走進來。
十年前,父母突然分居,那時霍啟明剛好也才十四五歲,尚不知為人父母之間情感糾葛,隻是很自然地就認可了父母這種相處模式。
不争不擾,相敬如賓。
然而從那以後,母親梅若蘭也性情大變,從前巧笑嫣然賢靜溫婉貴氣盈人,突然之間沉默無比,眉宇間常常潆繞淡淡哀怨。
仿佛幾寸之地成了她固守陣營,她把自己禁锢在房間之内,除了偶爾黃昏無人時去花園裡散散步,便很少出來。
至于老爺子霍萬邦,梅若蘭更不允許他踏入房間半步。
夫妻冷戰,轉眼之間将近十年。
梅若蘭伏在兒子肩頭不過微秒,之後便硬生生将洇滃水霧悄悄斂去,歎了口氣迅速起身。
歎息聲哪怕再微不可見,霍啟明也感覺到了。
他驟然心痛。
這個世界上,母親是他第一在乎之人,哪怕是稠人廣衆酒觥交錯之中,隻要偶爾腦中劃過母親那份沉默的哀婉,他也會突然之間情緒低落。
他曾經試着做過很多努力。
嘗試将母親梅若蘭救出苦海,脫離這份人生困境,但是竟然毫無用處,也沒有半點成果。
果然是解鈴還得系鈴人,母親心結在父親身上,這個劫難誰也幫不了。
“娘,這個琴可好用?”
見梅若蘭退後,又坐在琴凳子上,霍啟明便也慢慢找了椅子坐下,仰首問母親。
立體五官稍稍褪去棱角,眼角微不可見地泛紅。
母慈子孝,他夢萦了無數次的場景。
“娘,你一定要好好活着。”霍啟明在心中默默祈求。
“好用,明兒,娘近來學會了一首曲子,再生緣,彈得還不熟練,不敢彈給你聽。”
提到琴,沉默的梅若蘭似乎有了些許興緻,仿佛小孩般一矍蒼白容顔上繞開幾朵紅雲。
娘終究是停留在了二十歲那年,她還未嫁,霍萬邦還未娶。
少女心性,一夜之間凝固在那個春意盎然枝頭,從此世事繁複變遷,都不肯也不願醒來。
霍啟明仿佛很驚詫樣子,又仿佛是極度地熱望着,一臉興趣:
“呃?再生緣?這名字聽着就很不錯,娘彈幾下可好?”
“不彈了不彈了。”梅若蘭笑意斂去,拒絕得無比徹底。
仿佛五六歲心智,母親梅若蘭喜憂無常,這狀況已經十年有餘。
“恩,不彈。”霍啟明趕緊附和。
他環繞四周。
依舊是一床一桌,一琴一凳,一盞夜燈幾葦古幀,房間簡樸得不像話。
窗上還是那帏湖綠簾幔,十年時光早已退去當年鉛華,徒有幾許曾經印記。
娘不許動這房間一物一凳,就算他想讓娘舒适一點添置點家俱,都不可能。
唯一娘依了他的,便是這架愛爾蘭鋼琴。
娘沉默着,他也沉默着。
他本就惜字如金,如今娘又不喜太多喧嘩,他便縱然想和母親聊點體己心事,恐怕也是不能夠。
他怕驚擾到母親梅若蘭脆弱不堪重負,加重母親病情。
母子二人不說話,氣氛有些壓抑。
但縱然是如此,霍啟明也想多點時間呆在這裡,哪怕是不言不語陪着娘,他也略有心安。
“明兒……”梅若蘭突然低聲喚兒子霍啟明,聲音極為清楚。
“娘!”霍啟明鼓勵地十分熱望地看了母親,笑意在眼角眉梢擴散開去,一逸唇角好看地淡淡延逸不止。
他不知道娘突然喚他是有什麼事,要說什麼,但是他十分希望母親能說出來。
一顆心半懸着不敢墜落,唯恐心跳聲驚擾到母親,令娘突然之間再沉默不語。
霍啟明連呼吸都暫時停止,唯恐驚擾了母親突然而至的心緒。
他閉了嘴,不敢有半點呼吸。
果然是,梅若蘭叫了一聲兒子霍啟明之後,竟然突然之間有半秒停頓。
她仿佛是忘記了,又仿佛是想要說什麼,仿佛是極為苦惱地皺了眉。
“娘!娘!娘!”
霍啟明在心中無數次地呼喚了母親,很想幫幫她,從來淡定如許微波不驚的霸道總裁,此刻竟然有一秒手心薄薄出汗!
他好痛。
這一刻,他孤獨如許,無助如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