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元池級别不夠,進不來這個屋子,隻能站在外面等着。
小屋裡,隻有溥儀和王爺,還有她,再加上一個穿着軍服的人,看起來似乎是個軍閥。以及一個很老的太監。
溥儀不再說話,而是開始考慮俞冬可不可用,在這短暫的沉默裡,俞冬隻能茫然地跪着,他哥更是不敢動,身子都有些發抖,明顯是跪不動了。
座上的倆人耳語一陣,最後,俞冬聽見了那個老太監帶着些傲慢的語氣:“起來吧,現在大清國需要你們,也是你們有福氣,皇上要加封你們王府呢,如今,有了兵力相助,回宮登位都不是什麼難事,明兒這個時候,咱們大清朝就又回來了。”
“不,皇上,還差一環呢。”
熟悉的聲音響起,俞冬才發現安本次郎沒出去,他一直沒有存在感的站在角落,隻等着說出這些話,軍閥似乎很在意安本次郎,他趕緊追問:“安本先生是什麼意思呢?”
安本次郎看了一眼将軍,一臉認真地解釋:“咱們還缺人手呢,我倒是認識軍方的人,隻是他們未必肯出手。他們若是肯幫忙,咱們的勝算肯定更大了。”
說完又露出為難的表情來,一屋子人也都沉默了。俞冬知道安本這句話肯定沒說完,必然還有下話,果不其然,過了一會,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難掩喜悅地脫口而出:“他好收藏古董,若是能奉上些東西來……”
後面的話他自動消音了,可在場的人都明白是什麼意思,皇上看向怡親王——正如太監所說,内城裡面沒被瓜分的,還算完整的府,隻有這一座了。
王爺呼吸急促,臉上帶着止不住的狂喜。他是真的覺得自己的皇上要回來了。想都不想就磕了三個頭:“臣弟願為皇上肝腦塗地,一些古董罷了,給了就給了。為了大清。隻有大清才能救人民,之前大清朝在的時候,百姓都是安居樂業。普天之下,都是皇上您的。”
他說得慷慨激昂,甚至幻想出了自己流芳百世的情況。全然不知自己已經走進了安本次郎的圈套裡,皇上也很滿意臣子的衷心,嘴角勾出欣慰的笑兒來。
俞冬對上安本次郎勝券在握的笑容,就好像吃了一碗瘌□□刺身一樣惡心。他想空手套白狼,他不花一個子兒就把東西都拿走。
俞冬不能看着他就這麼幹,曆史的走向她改不了,但起碼她得保幾個文物來,俞冬插空開口::“皇上,可若是咱們給了東西,對面又不出兵,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軍閥沒有回答,而是敏銳地覺察到俞冬的想法,他瞪過去罵:“你不願意?”這四個字分量可不小,連帶着溥儀也看過來,屋子裡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時候看向她,在陰暗的屋子裡,那四雙招子同時露出瘆人的兇光。
俞冬哆嗦了一下,可她也不是好欺負的,腦子一轉就把帽子扣了回去:“我隻是擔心,咱們若是這麼殷勤的去,反倒叫人瞧不起。能為大清朝效力是他們的福氣,哪兒還能要這要那的,也太拿大了些。”
為了演的更真切,俞冬說着說着還帶了些看不起人的口氣,這些話倒是點醒了皇上,他沉思一陣子才說:“也是這麼回事,咱們是主子,但下面的人若是分文沒有,也不會好好辦事。”
俞冬說的話到底是有用的,溥儀要了府裡的清單,最後定下了隻送去那幾樣。安本次郎的主意落了空,出門時候惡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安本剛剛出門,老太監就裝模做樣地拿出聖旨,扯着尖細的嗓子:“怡親王接旨。”她哥又急急忙忙撩袍子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大清遭劫,為奸人所害,朕心痛惜,雖為求安而退位,然緩兵之計,不可長久為之,今得上天庇佑,賜福于大清,朕明日晨時回宮,召開複位大典,封怡親王為攝政理國大臣,欽此。”
俞冬聽得一愣一愣的,她怎麼也想不到,都已經被趕出了紫禁城了,還是要當這個皇上,這皇上瘾是有多大啊。
太監念完了,他沒擡手接,太監斜着眼睛看他問:“怎麼?” 王爺千恩萬謝地接下來了這個聖旨。他哥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成了攝政王,這簡直是胡鬧,小孩兒過家家都比這個嚴謹。
似乎是為了讓王爺安心,這時候旁邊一直穿着軍服的男人接過話茬:“咱們各路人馬都已經備齊,宮内宮外也有接應,這一次絕對沒問題,您放心好了。”
自從進門開始,俞冬就覺得這個軍閥給了她一種微妙的不和諧,如今說句話的功夫,她終于發現了哪裡不對勁。
這個人穿着軍服,帶着帽子,卻沒剪掉長長的辮子,他的辮子仍然垂在腦後,隻有發尾被他拽到了身前,用一扣金扣子系在了胸前,在軍綠色的布料上一晃一晃的。
俞冬又聞到他的發油的味道。他也感受到了俞冬的疑惑,也看出大家都不認識自己,等着皇上點了點頭,首肯之後就開始自我介紹。
他是八旗子弟出身,沒了旗人的身份之後,隻能去當兵混飯吃,混到了現在這個位置,可也比不過他之前的富貴日子。這個屋裡,他比誰都希望大清朝回來。
一間小屋,三五個人,幾十句話,在一聲聲的萬歲裡,他們就堅定不移地相信着,大清朝回來了。
元池站在門外,死死地盯着安本次郎,一臉戒備。他不明白這個日本人出來為什麼不走,反而悠然自得地等着。
他雖然沒文化,卻知道這個人心術不正,元池一臉陰狠地警告他不要耍小聰明,安本次郎知道這是太監,他犯不上和閹人一般見識,看都不看元池一眼,隻等着俞冬出來,想着怎麼多撈一些東西。
王爺開心得什麼都聽不出去,俞冬面色陰沉,不停地想着怎麼從這個大麻煩裡脫身出來,門外安本次郎還在,元池不想這個日本人見縫插針,看見門開的瞬間他就搶先迎上去,把懷裡暖着的湯婆子和藏着的吃食遞給俞冬。
他一邊走一邊說話,語速又快又密,這是宮裡常見的法子,要的就是讓你連話都插不上。安本次郎沒料到這一出,好懸沒插上話,最後他好說歹說地搶了個機會,剛開口就被元池毫不客氣地打斷:“格格要回府了,有什麼事兒明兒吧。”
就這麼不動聲色地幫俞冬擋住了煩心事兒,俞冬也配合元池,直接越過安本次郎,自顧自地走出了小院兒。
安本當然不死心,他快步攆上俞冬,元池眼看着他的手就要碰到格格的肩膀,突然呲牙咧嘴地橫在安本面前,他把牙咬得咯吱響,原本漂亮的眼睛裡迸出兇狠的惡意,褪去了溫順的外皮,他整個人都變了樣,一字一頓地擠出話:“不、許、碰、她。”
這種陰狠的架勢還真的吓住了安本,連帶着俞冬都被這些話驚地回頭去看。安本次郎當然更是個人精,他很快就明白了這裡面的彎彎繞繞。
他越過元池,沖着迷茫的俞冬嘲諷:“小格格,你知不知道自己養了個什麼東西在身邊。别怪我沒提醒你,在我們家,太兇的狗都要被活活打死的,不然早晚有一天會蹬鼻子上臉咬死主子。什麼狗都沒有例外。”
帶着意味深長的笑,安本瞥了一眼元池,把那句話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小太監,不知道我和你,是誰在耍小聰明。”
雪地裡隻剩下主仆倆,刺骨的風一吹,俞冬有些發顫,元池早已經準備好了毛絨披風,他給俞冬披上衣服,仔仔細細地整理好衣角和衣領,又攏了攏,防止冷風鑽進去。
元池原本都是一言不發的,可今天他一反常态地開口,第一句話就給俞冬說死機了。小太監捧着俞冬的暖爐說:“那個東瀛人根本沒養過好狗。”
俞冬隻顧着想對策,沒跟着元池的思路走,看着格格沒懂,他隻能用更大一些的聲音解釋:“剛剛走時候那個東瀛人,他說的不對,狗不會咬主人的。奴才小時候養過,哪怕再可怕的事兒都是它擋着。而且,對着敵人,小狗就是會很兇。不兇還怎麼保住人呐。”
俞冬終于跟上了元池的思路,她笑了一下答應說好——要不然安本說的話,她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元池碰着俞冬給他的暖手爐——是格格可憐他在外面凍着才給的。他撫摸着上面精緻的盤金繡,聲若蚊蠅地加了一句:“我也是。”
俞冬呆愣了一瞬,這次她聽明白了——“狗永遠不會背叛主人,我也是。”
元池說完就恢複成了啞巴模式,一聲不吭地伺候俞冬。俞冬這會兒才品出了些許不對來。
馬車順利地停在了後門,這個門狹窄,兩個人也能走過去,但少不得要有些肢體接觸。
元池扶着俞冬走過一個又一個的門檻,俞冬看着元池的手,腦子裡又想起來阿蘊信誓旦旦的話和剛剛安本次郎意味深長的臉,她突然喊了一聲元池。
小太監“啊?”了一聲,擡起頭,俞冬才看出來,元池長了一雙杏眼,濃密纖長的睫毛在臉上落下一小片陰影,夜色下,他的眼睛格外清澈幹淨。
俞冬鬼使神差地問:“你是有喜歡的人麼?”元池卻一下子不敢回答了,他的表情僵在臉上,眨巴着眼睛,在心裡掂量了俞冬的意思,他覺得自己不傻,甚至是聰明的,他最會揣度主人的心思,可一旦對上俞冬,他什麼都不知道了,大腦一片空白。
俞冬覺得自己是昏頭了,她張嘴就問:“我有個朋友告訴我說……”元池似乎知道了俞冬的意思,他對于俞冬可能說出口的話本能地恐懼,驚慌失措地脫口而出:“奴才,奴才感激您。”
說完他突然沉默下來,臉色鐵青,這種不打自招的恐懼讓他手裡的東西都砸在了地上,刺耳的聲音在晚上很是明顯。
元池趕緊蹲下身,手忙腳亂地收拾地上的殘骸,他顫抖着手,害怕地要落下淚來,胡亂地把地上的殘骸抓起來放在手裡,隻想離開這裡。
俞冬自覺失言,覺得自己似乎是吓到了這個小太監,看着他驚慌地在雪地裡收拾東西,她也跟着蹲下身:“元池,太冷了,别收拾了,扔了吧。”
俞冬細膩的手指碰到了元池略粗糙的手背,他就好像被燙到一樣把手縮回去,倆人蹲在地上,對着雪地裡的一片狼藉默不作聲。元池此刻說不出話,也沒有力氣說話。
她不再執着于剛剛的事情,輕聲細語地商量:“就不收拾了吧,天冷。擦擦手吧。”元池雙手握在一起,手上的雪已經被體溫融化成了雪水,混雜着灑出來的液體。他木偶似的點了點頭,胡亂在地上幹淨的雪裡蹭了蹭,算是擦幹淨了手。
府裡現在亂作一團,往年井然有序的仆人們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恍惚間叫人覺得,這偌大的王府裡,隻剩了她和她的小太監。
元池垂着手站了起來,總歸沒有挑明,那就還有機會挽回,他笨嘴拙舌地解釋:“奴才真的是感激您,感激格格救過我的命。”
着魔了一樣的重複着這些話,就好像在給自己催眠,強迫自己相信這些話。
後半夜,他還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地對着自己說:“我是感激,我不是喜歡,我是感激。我是感激。”
說着說着就沒有了底氣,他嘴巴打架,舌頭發木,最後還是說出了那句話,現在沒有别人,他還是騙不過自己,小太監捂住臉:“不,我是喜歡。我真的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