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到府裡的牆就會減緩,既不會傷及無辜,也不會便宜日本人。
王爺一言不發,隻是沉默着看向燃燒的府裡,濃煙越來越多,前門的将士覺得不對,沖進大門才發現火已經吞沒了整個後院。
前院修了一個新大門,擋住了部分的火,沒什麼損失。後院則已經回天乏術,無論是誰,隻能靜靜地望着這座曾經富麗堂皇的府泯滅在了漫天的火光中。
王爺突然開口,卻不是關于那些寶貝,而是說:“你回來做什麼了?”
俞冬盯着被濃煙包裹的倉庫,說出一句:“沒什麼”
過量的濃煙被吸入呼吸道,安本求救的聲音逐漸變小,前院的将士什麼都聽不見,王府的馬車已經停在了街口,大火燒了個幹幹淨淨。不會再有人找到他的屍體。
“走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行人動了,終于踏上了前往寺廟的道路。事到如今,俞冬誰也不敢信,她看着辮子軍閥留下的地址——恩德寺。
在這條逃亡路上,俞冬在城門口看到了一個意外的人——阿蘊,她還帶着一件自己的大衣。讓她在路上禦寒。兩座王府離得不遠,滾滾的黑煙讓她知道了怡親王府失火的事兒,可阿蘊隐約看到府裡的馬廄裡,一匹馬都沒有了,這給了她希望,笃定俞冬一定沒有死在這場大火裡。
這是出城的必經之路,她希望能送俞冬最後一程,明明自己也身陷囹圄,阿蘊還是毫不猶豫地告訴俞冬,有什麼麻煩事就托人來個信兒,她還是能幫不少忙的。
俞冬不想讓她擔心,又怕别人看到,隻好躲在馬車裡,告訴她,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這一去前路多艱,俞冬不知道會有什麼考驗等着她,她此刻突然有些恐懼,想不到一年之前她還是個現代社會裡普普通通的人,現在就要為了生活奔波。
俞冬和她都沒說話,阿蘊隻告訴她:“别怕,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天無絕人之路。”這就是阿蘊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但哪怕逃走,俞冬也是前呼後擁的,跟着的奶媽和下人一個不少,她還有一個馬車能坐着。逃走的路很漫長,讓下人們一直走顯然是不現實的。
元池順理成章地和俞冬擠在了一起,他有些不自然的抱膝坐在車裡,還是按照上次,不留痕迹地用自己的身體墊在了突起的木塊上,俞冬被車颠得昏昏欲睡,一點一點地靠在了元池的身上。
恩德寺在離京城很遠的地方,方丈倒是接待了他們,可是張嘴就要安家費。一行人倒是不缺錢,可這實在是獅子大開口,按月收取安家費,若是不交就滾出去。
俞冬覺得方丈獅子大開口,她稍稍抱怨一句,一個老和尚就暴跳如雷地大喊:“跟我們這兒擺譜,你是什麼東西。”
元池氣得滿臉通紅,他把俞冬護在身後,剛要張嘴對罵,和尚劈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傲慢地說:“要不是留着你們還有用,你們以為自己能逃出來?”
俞冬心裡猛地一緊,她覺得自己腦子從未轉過那麼快——安本死前說的話,可能是真的,她早就已經卷進了一張鬥争的漩渦中。
和尚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嘀嘀咕咕地擠進了和尚群裡。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隻好忍氣吞聲地先住下來。但絕不能久住。寺廟裡安排的房間沒有墊子,俞冬一行人走的又匆忙,她隻能好聲好氣地去求一些年輕的和尚,有些還是心腸好,給了她寺裡沒人要的舊被子。
剛剛安頓好這些,俞冬身後傳來了細微的聲響,她回頭看了一下,是元池。
小太監一直對于自己的拖後腿耿耿于懷 ,他固執地認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他拘謹地扶着門框,俞冬叫他進來坐下,她看着元池白淨的臉,有點心疼:“還痛麼。”
元池搖搖頭,他還妄想着回去王府,抱着幾分幻想他問:“格格,咱們還能回王府麼?”俞冬搖搖頭,帶着幾分苦笑:“不,元池,咱們不能回去了。即便沒有那場火,咱們也不能回王府去了。”
元池趴下身子,頭枕在俞冬膝蓋上:“好,那奴才也陪着您。在哪兒都好,格格,其實我害怕。”
俞冬輕輕擡起元池的頭,小太監垂着眼睛,沒有和俞冬對視,俞冬穩住自己的心态,溫和地講出話來:“怕什麼,人總得想辦法活着,有錢就用有錢的活法,沒錢就用沒錢的活法,都能活着。”
聽見俞冬語氣輕快,輕描淡寫地把一切都掩飾過去,元池忍不住把臉轉向一邊,最終還是沒忍住,視線逐漸模糊。
俞冬注意到元池的小動作,她自然地問了一句怎麼了,元池不敢哭出來,隻簡短的回答一句:“我隻是有點想哭。”
俞冬看着自己新鋪好的鋪子,喃喃自語:“元池,别哭,也别怕,怕沒有用的,人要自己找到活路,你看,我帶着你都找到了。這床鋪也是我管人要來的。”
這些溫柔安撫的話被元池一字不漏地收進心裡,這時候,他突然崩潰地捂着自己的臉,他第一次在俞冬面前大哭:“不是的,格格,你不懂我的意思,你本不應該做這些,不應該像我這樣卑微的活着。你就應該是每天快快樂樂的人。”
小太監拼命地用袖子抹着自己的眼淚,抽動着鼻子,俞冬最開始被吓了一跳,可之後她隻是安靜地坐着,聽元池說話。
他嚎哭着解釋:“你懂麼,格格,我不要看着你跑來跑去的樣子,我很難過。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真的很難過。”
元池文化不高,隻是把一個詞反反複複地用,才能表達出自己心中的難過程度,他努力壓抑着自己的哭聲,身體也跟着抖動着抽搐,聳動的肩膀一上一下。
俞冬想安撫他,手剛剛接觸到元池的後背,就感受到了他起伏劇烈的情緒。她輕輕開口:“元池,擡頭,看着我。”
“格格?”
元池不明所以地擡起頭,他滿臉淚水,紅着眼圈看向俞冬,俞冬無奈地用自己冰涼的手貼在了元池的眼睛上,同時告訴他:“算了,你先閉眼。我的手還涼,幫你敷敷眼睛吧。”
元池一愣,随即老老實實地閉上了眼睛,俞冬剛從外面回來,手還有些冰涼,正好能代替冰袋敷在他紅腫發熱的眼睛上。
在一片黑暗裡元池又聽見了俞冬不緊不慢的聲音:“元池,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想,可你說,人總要活着,活着也不分高低貴賤,如今我們能有個落腳的地方,又有吃有喝,這不好麼?”
小太監閉着眼,抽了一下鼻子,蔫巴巴地回答:“也好,隻是我想更好。可說出來又像摔大話似的,叫人笑話呢。”
俞冬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又換了右手敷着元池的眼睛,她能感覺到元池的眼珠在皮膚下不安地轉動,還有那些細微的,被隐藏起來的戰栗,都通過皮膚的接觸,絲毫不差地傳遞給了俞冬。
“這兒隻有我倆,誰會笑話你呢。元池,慢慢來,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元池聽到這裡,伸出手輕輕地把俞冬的手拉了下來,這是他第一次主動的拉起俞冬的手,俞冬也任由他拉着,元池盯着俞冬細白的手指,想了很久,終于咬咬牙說:“格格,賣掉我吧。”
俞冬耳邊突然響起嗡鳴聲,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地反問:“你說什麼?”
元池堅定地擡起臉,一本正經:“格格,把我賣掉吧。能換一筆錢。”
俞冬被元池這個幼稚的想法逗笑,她嘴角剛微有一個弧度,卻看見了元池認真的臉,俞冬的笑意緩緩地被壓下去——他是真的要這麼幹。
俞冬的表情卡了好幾秒,她才終于說出兩個字:“不行。我不同意。”
元池站了起來,他的語氣裡帶着點祈求的意味說: 沒關系的,格格不用擔心我,現在有一筆錢救急最好了。”
俞冬毫不客氣地反駁:“能有什麼救急,現在不也是還可以,況且我這裡還有我帶回來的錢。”她的聲音裡有些發抖,不由分說就按着元池坐回了床上。
元池搖搖頭——那些錢不能動。動了,萬一出什麼事兒,那可是真的連個活路都沒有了,但他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俞冬為了打消元池這個荒唐的念頭,掰開揉碎地告訴他:“路,是人走出來的,隻有活着就是活路,我們一起活着好不好。”
元池眼裡湧出淚水來,沿着鼻梁流進嘴裡,他眼裡含着淚光說:“好。”
在他走之前,俞冬看着元池的背景,沒來由的心慌,這種恐慌讓她喊住了元池:“明天,喊我起床吧,我倆去外面逛逛,找個别的落腳的地方。”
元池抹去了下巴上挂着的眼淚,回頭微笑着回答了俞冬。
“好。”
俞冬今天太累了,累得倒頭就睡,她睡的迷迷糊糊,等她驚醒地時候,天已經亮了,沒人來喊他起床,俞冬咽了口唾沫,記得今天和元池商量好了,要出去找住處的。
她穿上棉襖,輕輕敲敲小太監的門,一下,兩下,三下。裡面寂靜無聲。
俞冬突然有一種恐怖的預感,這種預感在他哥滿臉笑容回來的時候,達到了一個巅峰。
王爺今天笑得格外開心,他買了肉,又給俞冬買了個新的厚棉襖,她看着這些東西,心裡隐隐地有了一個答案,可還是不死心地問:“這些東西,哪兒來的。”
王爺很不在乎的說,賣了個奴才換來的——這也是王爺會帶着他們走的原因,緊要的關頭,找個人伢子賣了也能換些錢。
俞冬感覺有點呼吸困難,那個她一直回避的答案似乎正一點點地露出來,她繼續追問:“他,他叫什麼名字。”
王爺被問住了,他這才開始努力的想着答案,最後不确定地說了一句:“忘了,是個小太監,看着也不是很能幹活,倒是長得漂亮,人伢子給得也多。”
她恐怖的想法成真了,俞冬呆滞地坐在了長凳上,她此刻居然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隻是什麼都不想做,隻想放空一下自己。
屋外有人敲門,是一位好心地掃地老僧來送飯給他們,普通的碗裡乘着幾碗糙米,上面蓋着些野菜,看到俞冬是個秀氣的姑娘,怕她不敢吃,和顔悅色地勸她吃些。
“都是放了些點葷油的,雖然是菜,但吃着也好吃,施主也嘗嘗吧。”僧人大多吃素,如今有了點葷油,俞冬知道這是人家格外照顧,千恩萬謝地收下了。
放下飯她仍然沒吃,隻是坐回去原地發愣,她現在有點耳鳴,尖細的鳴聲裡全都是元池的聲音:“小格格,賣了我吧。”
這句話重複着在她腦子裡回蕩,慢慢地這些話變了,變成了那句“别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