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賀:“一月後,東洲見!”
姜枕:“東洲見。”
目送走了金賀,姜枕才道:“那我們不乘靈舟的話,該怎麼離開這?”
就算元嬰有着撕裂空間的能力,但一帶二吃力不說,東洲與合雪丹門距離遙遠,起碼半月都耗在了路上。
謝禦道:“你想去哪。”
“我?”姜枕不明所以,“我跟着你呀。”
謝禦:“……”
消潇道:“謝少俠這是問你,不是要去找人嗎,從哪找起?”
“……”姜枕哪知道從哪找起,于是含糊地道:“先下山吧?我連這是哪都不知道。”
這倒沒撒謊。合雪丹門立于的地方,高山飛雪,鳥迹終滅。擡眼是好像能碰到的天,放眼是望不見的底。
消潇道:“……合雪丹門,三萬長階。”
姜枕:“……”
開什麼玩笑!
消潇道:“但不必憂心。這三萬長階,下坡時不費體力。”
姜枕舒了一口氣,問謝禦:“那我們……”
謝禦道:“走吧。”
三人結伴而行,從密集的人流中離開,緩步往那山下的石階走去。第一步,便踏進雪裡,台階看不清,姜枕險些摔了下去,好在謝禦又将他提了回來,手心相握,才有些安甯。
姜枕沒鬧着掙脫了,畢竟确實需要牽着,這雪太深太厚,若非靈力高深,恐怕要摔得命都沒有。
想到這,他轉頭看向消潇,正欲道:“潇——?”
姜枕目瞪口呆。
消潇走得很穩,每一步都如在掌握之中。步伐輕盈,眉目之間,略帶一些疲意,但又被風雪抹去。
姜枕改了口,小聲道:“你還好嗎?”
消潇擡起頭,淺笑:“還好,快些走吧。”
合雪丹門的三萬石階,每一步都如踩在茫然的雪地裡面行走。日已過半,從初曦走到午時,天空中半點陽光也無,隻是更加亮堂,陰影變得更加深邃。
姜枕兩條腿都被凍麻木了,思索了一下,還是不安心地問:“潇潇姑娘,你真沒事吧?”
消潇道:“無妨。”
姜枕實在擔心她的身體,消潇又道:“我們已經走了一萬二千階,再往下去,就能看見衆生了。”
“衆生?”姜枕驚訝地道,“這裡有人?”
一直不開口的謝禦,此時道:“合雪是煉藥宗門,承載着救死扶傷。但很多年前,就規避于這天方,與世隔絕。”
“山下的百姓,時而有生老病死,親人若有所求,便跪這三萬長階,一步一磕頭。”
消潇笑了起來:“說是誠心。”
姜枕察覺到不對:“三萬長階……這冰天雪地裡,凡人磕上來,早就死了。是一命換一命?”
謝禦:“嗯。”
姜枕啞然。
他們又走了很多步,姜枕才猛地回神,心裡很壓抑:“衆生皆苦,救死扶傷者……”
說不出“怎能如此”,畢竟沒有人會背負這樣的責任,與生俱來的都尚且有錯,更何況後天。
謝禦道:“别去看。”
姜枕閉上眼,意識到走路都看不見,瞬間睜開,有些幽怨地盯着謝禦。
對方唇邊仍舊挂了點弧度,像是在笑,又很冷。總之比之前柔和了不少。
姜枕瞬間沒氣了,繼續跟着謝禦走。
申時,下邊的衆生逐漸映入眼簾。
最開始,姜枕隻看見了一個人。那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正合并雙手,舉着向上祈求,又虔誠地跪了下去。路過她身邊時,她沒有動彈一下,隻是碎碎念:“保佑我女兒……”
姜枕心中未動,很想撒開一切去救她,但最終還是抑制下來,心裡難受得想吐。
姜枕道:“為什麼……她不來找我們?”
能從山門下來的,一般都會被猜測是宗門弟子吧。她既然祈求,為什麼不向更加具體的?
消潇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姜枕難得聽懂,問:“難道都能做到見死不救嗎?”
消潇笑,“所以讓你閉上眼。”
遇到的第二個,是一個年輕的男人。他身上被雪壓得結實,背脊已經擡不起來了,但仍舊磕了下去,瞬間,姜枕就看見他的額頭上有個血洞。
“……”男人眼神死寂地看着他們,又磕了下去,念道:“保佑……”
聽不清,姜枕側過視線,閉上了眼睛。
接下來,在這段漫長,非黑即白的長階裡,姜枕都不忍去看。申時中刻,随着愈發接近山下,石階上跪拜的人更多。有的不明道理,徒手上前來扯,最後被消潇掰着手指,拒絕了回去。
但仍有人抓住了姜枕的衣擺,臉上全是淚和鼻涕,大聲凄哭道:“仙人,你就救救我兒子吧!我們家就他一根獨苗苗啊!”
另外一個人也哀哭道:“仙人……您救救我阿祖吧,我就她一個親人了,我求求您了……”
“仙人,救救我吧……”
“仙人,救……”
“仙……”
姜枕不忍地睜開眼睛,望向來時路。謝禦淡然地道:“我們不是合雪丹門的弟子,抱歉。”
抓住姜枕衣擺的人瞬間失了力氣,失魂落魄地往後退。但石階長,陡峭,高,他這麼一往後,瞬間如一個髒球般滾了下去,血把聖潔的雪染髒了,又有新的覆蓋了上來。
姜枕已經有好多年沒見到這樣的情形了。但在他的意識裡,這些人都該救的。于是他問:“我們真的不救他們嗎?”
謝禦道:“愛恨成癡,疾病苦痛,你能救全天下的人?”
姜枕呐呐地張了張口,回答不了。
他知道謝禦不是在嘲諷他的無能,而是一種經年無助後的妥協。
山下突然傳來一聲哀哭:“爹!”
姜枕看過去,那個滾下去的男人已經死去了。而他的身邊,是抱柴尋找而來的女兒。
“……”姜枕垂下視線,三人繼續往前走。
這期間,姜枕閉着眼睛,聽到了很多聲音。有凄哭的,有祈求的,有悲痛欲絕。偶爾睜開眼,雪裡有紅,紅裡有屍體。被背走的,被遺失的,都埋入蒼天的一念間。
消潇長歎:“世俗長問……”
姜枕忍不住地在心中回了一句:“亂賊天下。”
酉時前刻,半邊黃昏。三萬台階,已走到最後的階段。天邊撒下的一點橙,顯得分外刺目。姜枕停了腳步,從謝禦手中抽出唯一暖和的手。
他的目光停留在山下的最後一個人,那是一名年輕,看上去不過二十的少年。本應該生龍活虎的年紀,卻殘了一雙腿,承載他生存的木椅不知道在何處,隻半邊身子趴在石階上,雪近乎将他覆蓋成一個沒有生息的屍體。
姜枕深吸一口氣。
謝禦問:“你要救他?”
姜枕搖了搖頭。
路過的那麼多人,男女老少,他都沒有救。救一個連路都沒有走幾步的人,何其可笑?
姜枕往前走,邁開那雪下微弱的眼神。直到走出幾步之遙,腳卻跟生根般,再也挪不動。
可是。如果他救一個人是救,救萬人也是救,如果他生死能救萬千人,舍去這條命有何妨。
如何他的命沒有那麼值錢,他救的下一個人,下一個人的下一個人呢?
姜枕嗫嚅了一下,最後回頭,看向已經明白他意思的謝禦,點了點頭。
“我想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