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在一瞬間的出神,鬼修便抓住機會将姜枕的左肩穿透。人太渺小,在它鋒利的指甲上就像一塊兒食物。姜枕懵了,但突如其來的不是痛,而是整個世界都變得緩慢,到最後靈魂都放空。直到落到地上,像個死物一樣滾了兩圈,姜枕才感到驚心的疼。
但老實說,跟天雷劈他的疼還差一點。
姜枕抿了抿唇,有點不習慣。
但他的腦袋裡還有另外一個想法充斥着現在的緊張。
鬼修就是掌櫃,掌櫃就是乞丐,乞丐就是那野廟裡偷糧草飽腹的難民。他睜開雙眼,左肩的鮮血染紅了能趴的地方,有點髒,但沒力氣挪開了。
——而它的怨氣之所以會這麼強,正是因為無數次颠覆重來,他不僅沒有飽腹,還被斬了頭顱、
咚……
面前突然滾過一道棕色的影子,姜枕混沌地擡起視線,發現那是根木棍。可這大雪天裡,哪來的東西。
姜枕緩慢地撐了起來,左肩的窟窿幾乎讓他一死了,像個殘廢。但他還是努力的把目光挪上去,看到不遠處樹上的那位女修。
姜枕張了張嘴,嘶啞的聲音流露了出來,卻什麼話都沒說。
姜枕很慢地,将那根木棍握在手心中。背後的鬼修已然忍不住地伸出利爪,決定将眼前的容器拆解,可在電光火石間,渺小的人卻爆發了巨大的力量,木棍和黑氣相觸,乍開了無數刺眼的火花。
砰!
黑氣像尺蠖般鑽進姜枕左肩的窟窿,那些鮮血被吸走,姜枕的臉瞬間白了下。可他還在硬挺着,堅持着,而到即将精疲力盡的時候,女修突然從樹上跳了下來,慢悠悠地往他這邊走。
姜枕手中一空。
再晃眼,本在遠處的女修已經撕裂空間到了他的面前,她手中持着那根木棍,随意地挽了一招劍花——青雲七式,殘霜敗雪。
随着她收劍,鬼修應聲而倒。
姜枕幾乎是控制不住,而他也無需控制地喊出:“阿姐!”
意識到自己把事情挑破了,姜枕怔愣在原地。那些聲音和孤寂的過去,也變成一次利落的轉身。
“你叫我什麼?”
姜枕道:“阿姐。”
姜枕心裡很緊張,忍不住地攥了攥手指,肩膀被牽連着疼:“阿姐。”
女修看着他,突然笑:“你認錯人了。”
……
姜枕曾經想過很多次跟阿姐重逢的情景。不單指是見面,而是開口的第一句話,和認出他就是昔日被養大的族親的時刻。有因為斷五情而冷漠的,也有因為昔日的陪伴而欣慰的,可沒有哪一個,會比現在的一句“認錯”來的更加痛。
姜枕很想說,他沒有認錯。但其實也對,這個時候的阿姐,他還身為人參沒有化形。所以一個陌生人站在她面前,喊她阿姐,說一句認錯已經是給足了情面。
姜枕說:“對不起……”
可是他想解釋,想讓阿姐别因為這些讨厭他,覺得他是怪人的話卻說不出口了。隻覺得内心愈發酸澀,左肩的疼痛不能忍,百年的天雷也不能忍。以至于那些熟悉,能經曆的東西此刻都像刀子一樣把他紮得生疼。
女修說:“你不必跟着我,這裡的事情我會解決。”說完,她忽然安靜下來,看着眼前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
他在掉眼淚。
或許聽起來很奇怪,但少年太瘦,像沒吃過飯,所以在風中隻會顯得脆弱。他垂着頭,看不清那些淚澤,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卻讓人覺得風和雪都是他的附庸,是他心裡的凄苦。
女修沒說話了,她又聽見少年在說對不起。
而望向遠方,不知道哪兒點了燈火,二樓的廂房窗棂半開,一位錦衣公子擁爐賞雪,隔那麼遙遠,仿佛也能聞到酒香混着炭火的氣息。而垂眉,樓下的堂屋裡,老妪正用凍裂的手掌攏住竈膛的餘燼。
姜枕擦了一下眼淚,聽到阿姐問他:“哭什麼,不就是認錯了人,有什麼大不了的。”
“也不用說對不起。”阿姐抱着雙臂,示意姜枕去看那雲泥之别的兩人:“亂世之中,有多少人想哭。有人想成高枝,有人隻想有地方能住,可真如此,又被差别驚得想哭。人總是貪心不足,你已經很好了。”
姜枕張了張口,“謝謝……”
阿姐:“沒事,你回去吧。”
姜枕擦了下眼睛,弱着聲音:“我想跟着你。”
“……”阿姐有點不耐煩地轉頭看他,“我說你這人——”她突然洩氣,“算了,你跟着我吧。不過我剛才沒了把神器,你說話最好收斂點。”
說完,她又道:“你那乾坤袋是拿來當擺設的嗎,左手不要了?”
姜枕這才迷糊地去翻止血丹。
阿姐往前走:“你看,老妪分明也是鬼魂,在記憶中的極樂之地,為何還是吃不飽穿不暖。”姜枕吃藥,一邊看着她,“因為她們所求太少,而有人又渴望太多。他們分明不會認得彼此,卻會影響着對方的生活。”
姜枕把藥上好了,忽聽到阿姐拍手。随着大乘修為的波動,面前赫然開始扭曲。俨然是老妪被凍死在寒霜中,錦衣公子身邊的人也愈發因此而減少,最後“金枝玉葉”成為了空殼。那些畫面像鏡子般将他們圍了起來,而第二副則是老妪過得不錯,而錦衣公子得罪了人,殺戮上門,村裡的人都被害了個遍。
阿姐道:“這些都是極少數。他的府邸奴才一定過得比老妪好,但老妪卻很因為他們過得好而變得更糟。”
姜枕忽然察覺到根須的旁邊有許多黑氣。
“遠的事情并非真遠,近的事情卻近在咫尺。”阿姐收攏靈力,問姜枕:“你可想到了什麼?”
姜枕老實說:“沒有。”
阿姐笑,“蠢的。”
姜枕:“……”
不知何時,有道嬰孩的啼哭湮沒在風雪的嘶吼中,阿姐往北向看去,愣了一會兒,解釋道:“其實也沒什麼,隻不過所有的東西都沒有看上去那般簡單。你所認為的善,實則是相互影響的惡。”
因果循環,報應往返。
她說完,突然道:“你的道侶在找你,你不去接應他嗎?”
阿姐突然笑道:“你自己偷跑出來的?怎不打商量,當真是自願成親的?”
姜枕點點頭。
阿姐便收回眼神,沒說話了。
姜枕卻覺得心裡有很多話想說。他已經沒有族親了,阿姐是最後的親人。忍不住地說,“他人很好……不會欺負我的。”
說完,姜枕自己都覺得莫名,如果阿姐認出他還好,像是跟族親介紹自己的道侶、可不認得,豈不是像抽瘋了的人?
阿姐卻安靜地聽了,随後冷着聲音道:“嗯,你值得。”說完,她接着道:“那個男人可告訴你這裡發生的事情了?”
姜枕一懵:他走得太急,忘記看衛井的記憶了。
阿姐道:“去吧,正事要緊。”
姜枕也不再勉強,問:“那你呢?”
阿姐道:“随後就來。”
姜枕得了肯定的答複,心裡安定下來。不舍地看了阿姐幾眼,才轉身要走。可行了數十步,他又抑制不住内心的那陣孤寂,回頭去看阿姐。
阿姐也同樣看着他,突然冒出來一句:“你後悔嗎?”
姜枕:“什麼?”
“你剛剛哭得那麼慘,是因為現在的生活你不喜歡?”
姜枕愣住。
“不是……”
他不是不喜歡現在的生活,而且因為唯一的族親站在眼前卻沒辦法相認,看着對方對他置若罔聞的時刻,覺得過去能忍受的孤獨像刀子一樣紮在心口上。說前功盡棄不可能,說接下來不能忍也談不上,隻是覺得疲乏不堪,被拖着往前走了。
姜枕道:“我不是因為現在才哭。”
女修又問:“那現在呢,你會為現在而後悔嗎?”
難得阿姐多問了幾句,姜枕想認真回答她的問題。
所以他想,如果阿姐在,更或者已經飛升,獨留他一人在世間流轉,沒有遇到謝禦等人的生活又會是怎樣的呢?如果沒有謝禦,他會知道這麼多入世的經驗嗎,如果沒有謝禦,他能感受到保護的溫度嗎,會體驗到,領悟到活着的感覺,而不是遊魂嗎。
更或者,沒有遇到消潇,溫住,時弱,那他真的會成為現在的自己嗎?
而現在的自己,會後悔嗎。
雪愈發大了,錦衣公子已經讓自己的奴才把窗棂關上,老妪也陷入了沉睡之中。姜枕摸了摸自己發絲,一片濡濕。捏在手心中,已經感覺不到冷了。
姜枕說:“不後悔。”
他擡起臉,堅毅地告訴青雲:“我很高興,能遇到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