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們趕了一夜的路，清晨稍事休息，又疾行半日，将近午時，蕭弘才讓隊伍停下。

大家也都累了。火夫長帶人埋鍋造飯。剛下了場雨，什麼都是濕嗒嗒的。好不容易點燃的柴火煙氣熏天。墨麒麟被嗆得打了個呼哧，渾身一抖，甩落一身還未幹透的雨水。蕭弘輕咳着拍了拍它的背，擡頭看向烏沉沉的天幕。

陛下疑你，此時該退。

魏王那日所言依稀似在耳邊。入京途中那場截殺尚未查出頭緒，又莫名招來天子猜忌。如今這一退，也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之後如何，還得細做打算。

達钽小王子帶兵犯境其實确有其事。雖沒有大軍壓境，但自蒼州傳來的軍情消息說，他走後巫侖爍曾先後兩次帶兵趁夜襲營。鎮北軍蒼州大營一向守備森嚴，有薛皓和齊懷安坐鎮，并沒讓他占到什麼便宜。隻是看巫侖爍來去如風的架勢，仿佛更像是試探。他暗地裡到底在謀劃些什麼其實并不難猜。為父兄報仇也好，為争奪達钽王儲之位也罷，他都需要一件極其重要的東西 — 蕭弘的項上人頭。

不同于中原王朝曆來奉行的嫡長子繼承制，北地遊牧民族多是兄終弟及。如今承繼達钽王位的是老達钽王巫侖奇祿的弟弟，年紀也是一把了。若按巫侖奇祿原本的設想，他百年之後，兄弟也都老邁不堪，本應将王位直接傳給他的長子，左賢王巫侖崇德。三年前巫侖崇德帶兵犯境，鏖戰之中被蕭弘斬于馬下，不僅一舉重定了兩國疆域，也在達钽王庭埋下了儲位之争的種子。其中兩位主角，一個是年紀尚輕的小王子巫侖爍，另一個則是老達钽王的侄子，新王之子，巫侖崇光。

想到巫侖崇光這個名字，蕭弘下意識擡手輕輕抵住胸口。落雁灘一戰，就是巫侖崇光一箭将他射落馬下。這累及心肺的傷便是拜他所賜。

新王繼位，尚未立儲。巫侖崇光能征善戰，在達钽軍中威信極高。老達钽王死後，巫侖爍很難與其相抗。不過據近來達钽王庭傳出的消息透露，曾經效忠老達钽王的達钽血衛如今已歸屬于這位小王子了。

曆代達钽王都會從族裡不滿十歲的男孩之中為自己選拔血衛，人數通常從數百到上千不等。老達钽王巫侖奇祿生前有血衛三千餘衆，都是自小栽培，号稱能以一敵百，極為忠誠。雖已擇定新主，血衛也隻有在巫侖爍為其先主報仇之後才會正式與他結下血契，誓死效忠。為了真正得到先父留在世間的這柄利刃，巫侖爍必須親手取蕭弘性命。

北境強敵環伺，朝中也不乏猜忌暗算，腹背受敵，往後定會處處舉步維艱。

離京城越來越遠了，何飛還在糾結着逃婚這事兒。這會兒終于歇了下來，他忍不住在蕭弘身後嘟囔道：“将軍，你真不娶那永安公主啊？咱喜堂都布置好了，我們哥兒幾個好一頓忙活呢。”

“這事不用你們操心。”蕭弘說着屈起兩指用力按了按太陽穴的位置，頭痛尚未緩解，他又忍不住壓抑着悶咳。帶着将士們冒雨趕了這麼久的路，多日以來被他刻意忽視的傷痛竟有些難以忍受了。

呂勝把水遞給他，順帶着擡手給了何飛一拐子，“就你話多，一夜不睡還這麼精神，也不知道讓将軍休息一下。”

何飛平白無故挨了他一下，兩眼瞪得溜圓，沒等張嘴開罵就被呂勝扯着胳膊拖走了。

周遭再次安靜了下來，蕭弘背靠拴馬的大樹屈膝坐下，望着缭繞的炊煙微微出神。詩中有雲：“繁陰上郁郁，促節下離離。”竹名郁離，有君子之節。瑩兒說公主救過她和小小的命，于她們有恩。扶危救困，既不挾恩圖報，也沒有得理不饒人。這名字與永安公主倒真十分相襯。天色沉沉，看似又要下雨了。她不想被人發現行蹤，沒有走官道，而是走了山路，下起雨來必定泥濘難行。京畿附近匪盜猖獗，沒有護衛，多少讓人有些擔心。

忽然察覺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蕭弘轉頭去看，隻見小小仰着張小臉正看着他。

他邊輕聲詢問着“你怎麼又自己跑來了？”邊把她抱了起來。小家夥一頭微微卷曲的頭發亂成一團。蕭弘幫她理了理，她順勢靠在他胸前去摸他的臉。

“熱？”她忽然擡頭看着他問。

小小的手軟軟涼涼，貼在他額頭上多少讓他舒服了一點。蕭弘對她笑了一下，微微搖了搖頭。直到這時他才察覺到自己在發熱。昏昏沉沉，隐隐約約的發冷已經持續好幾天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熱的。想當初為了伏擊達钽騎兵，寒冬臘月帶着将士們卧在雪地裡一整夜都沒怎樣，如今這身體是真的不如從前了。

“将軍，可以放飯了。”韓宗烈遠遠喊了一聲。

蕭弘剛應了聲“好。”抱着小小站起身來，卻見遠處一人一馬狂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