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雲壓頂,天地間一片灰蒙。出使和談的馬隊逐漸消失于視野盡頭。蕭弘提缰回城。雨忽然就下了起來,如泣如訴,綿綿不絕。沿路的行人紛紛尋找避雨之處,他也催促着墨麒麟跑快了起來。方入府門,尚未卸甲,隻聽幾聲犬吠,鐵子飛奔過來,小小舉着柄小花傘緊随其後,一人一狗一起撲進他懷裡。蕭弘怕身上的雨水弄濕了孩子和狗子,輕輕抱了抱就連忙放了下來。天子诏令就在這時候到了廣甯王府。他來不及更衣,隻得匆匆将小小交給方嬸,草草擦了擦身上的雨水,便奉诏去了宮中。
小雨帶走了京中的暑氣。巍巍宮城半隐在雨霧之中,像是隻沉睡着的龐然巨獸。建甯宮中檀香袅袅,天子靠坐于龍榻之上,雖然病容憔悴,但是精神已經遠勝于以往。幾位朝中重臣分立兩側,魏王沈洵、中書令溫善忠、尚書左仆射何守禮、侍中楚鵬展皆在此列。蕭弘入内觐見,皇帝擡手讓他平身,随後緩聲道:“江南一帶入夏以來暴雨連連,河水暴漲,隐隐又有泛濫成災之勢。朝議多時,關于治理之法至今也沒有個定論。朕今日召諸位前來,是想要重議此事。”
自從有了天蕩山長雲觀道長陶歸真煉的金丹,皇帝身體日漸康複。此時親自過問治水一事,顯然也是在為恢複親政做下鋪墊。朝中百官早已将此事看得明白,自然不能放過這個表現的機會。
中書令溫善忠上前啟奏,“陛下,江南連年水患是因江河改道所緻。朝廷年年治理,收效甚微。以臣之見,為長遠考慮,唯有開渠引流,拓寬河道,将水引入東海,才能永除後患。”
濟原溫氏可謂是清流士族,究其根源,甚至比昆甯潘氏和昊陽尹氏還要曆史悠遠。宮變後潘氏、尹氏兩大士族相繼沒落,如今濟原溫氏在朝中占據數個要職,在大晏士族之中無人能比。中書令溫善忠是三朝元老,在朝中頗有威信。他早先就曾提出過興修水利,此時會再提此事也在衆人意料之中。
尚書左仆射何守禮随即附議,“臣以為溫中書所言甚是。如今朝中安定,是治理水患的時候了。”
“陛下!”侍中楚鵬展一向務實,聞言急急向前一步,奏道:“如此大動幹戈興修水利須得近二十萬勞役和數萬兩白銀。這幾年連年戰亂,如今國庫空虛,何來這麼多的人力物力?如此勞民傷财,恐會招來動蕩啊!”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沉沉看向衆人,“江南連年水患,不能置之不顧。楚侍中所言卻也不無道理。”他說着,将目光停在蕭弘身上,“廣甯王,關于此事,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天子話頭一轉,将問題遞給了他。表面像是問詢他的看法,其中卻有更深的意思。蕭弘心中思慮萬千,擡頭迎上天子審視的目光,并未馬上應答。朝廷積弱已久,若要興修水利,二十萬勞役,數萬兩白銀,此等開銷從何而來?可若不管,江南的百姓又該怎麼辦?殿中衆人的目光随着天子一起彙聚在他身上。衡量再三,蕭弘沉聲答道:“臣以為水患不能不治。但是如何去治,臣實無良策,不敢妄言。”
衆人再次陷入僵局。良久,尚書左仆射何守禮方才出聲打破沉寂,“以臣愚見,唯有增加賦稅勞役,方可籌集治水所需。”
此言一出,魏王沈洵不由皺起眉頭。大興水利的确功在千秋,但那是在國力強盛的前提之下。這些年來朝廷外無威德,内肆苛政,若再橫征暴斂,到時天怒人怨,恐有傾覆之危。他本想先靜觀其變,讓衆人各抒己見,聽到這裡,也不得不站了出來。
“臣以為此事不妥。為了繳納歲币,百姓已經賦稅沉重。若再增稅役,隻會激起民怨。”
戶部尚書楊景平緊跟着上前進言,“想要籌出這麼大筆的開銷,必須開源節流。朝廷每年養兵所耗巨大。落雁灘大捷之後,達钽人已經安定了好些日子沒有大舉來犯了。不如削減北境兵防,将一部分士卒派往江南修建水利。既能縮減軍費,又能解決缺少勞役的問題。”
蕭弘聞言神色一冷。說來說去,終于說到了重點。皇帝召他前來,恐怕原本想說的就是裁軍。果不其然,楊景平剛一提出削減兵防,馬上得到中書令溫善忠、工部尚書田文正等人附議。随後各省各部紛紛有人跟着贊同。蕭弘出身微寒,年紀輕輕占據高位,士族門閥容不得他的大有人在,既然有人起了頭,剛好趁此機會群起而攻。
建甯宮禦書房中,蕭弘站在天子之下,群臣之上,身旁空無一人。他想從天子眼中看出些什麼,最終卻隻看到一片毫無波瀾的冰冷。出使議和的隊伍才剛出發,皇帝便已按耐不住要鳥盡弓藏了。
蕭弘沉聲道,“陛下,臣以為,裁軍一事不可。”他說着轉向衆人,“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諸位不要忘了達钽人當初是如何踏破長安的。大好河山拱手送人也隻換來了不到五年的太平。那之後每一年的安定都是用我北地男兒的血,用我大晏百姓的民脂民膏換來的。有了從大晏擄走的那些能工巧匠,諸位以為如今的達钽鐵騎還像二十多年前一樣越不過龍川嗎?當年那次屈辱求和已經讓達钽人看到了吞滅中原的可能,他們又豈會輕易放棄。倘若他們卷土重來,北疆無兵無将,無可抵擋,到時諸位還能拿什麼來換太平?”
這話看似在問衆人,實則在問皇帝。寥寥數語将朝廷的狼狽無能完全剝露于衆,絲毫沒留半點體面。言畢,他轉頭看向天子。那雙黑如子夜的眼睛凜然森寒,仿佛映着北地的雪光。
皇帝的臉色已是極其難看。自他登基以來,從未有人敢這樣當衆質問他。怒意霎時湧上心頭,然而眼神交彙的一瞬,沈晟卻心中一顫,如鲠在喉,久久說不出話來。那雙眼睛,像極了當年那人在大火中看向他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