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甯宮内一片寂靜。窗外細雨如織,輕瀉在朱欄玉階之上,濺起一片蒙蒙水霧。皇帝雙眼微合,斜倚着禦案,看似凝神靜氣,臉上卻透着難掩的疲态。
内侍監盧知年弓身上前,雙手托起玉盤,奉上一顆金丹,低聲提醒着“陛下,該服藥了。”
皇帝接過丹藥,在掌中摩挲了片刻。天蕩山長雲觀道長陶歸真集齊天材地寶所練成的金丹非比尋常,藥材來自天南海北,采藥送藥所需的人力物力難以估計。皇帝一日就需要服用三顆。方才幾位重臣就國庫空虛,無錢治水一事争論不休劍拔弩張。如今這價值千金的東西在他手中,卻也不過是無甚稀奇的小小一粒罷了。
“蕭弘一早去送和談的隊伍出京了?”皇帝問道。
盧知年連忙又遞上一盞溫茶,“是。探子傳回消息,廣甯王一路跨馬護車,送到離京三十裡外才折返回來。”
沈晟就着茶水将金丹緩緩咽下,昏黃的雙眼看不出喜怒。
“他對阿離倒真是用心了。”
盧知年應了聲“是。”
皇帝似有所思,又問道:“人說廣甯王重情重義,不知是真是假?”
盧知年暗自揣摩了片刻皇帝話中的意思,答道:“依老奴看,多半是真的。”
“重情義是好事。”沈晟長歎一聲,将茶盞輕輕放下。
盧知年默不作聲,點頭應和。旁人或許聽不出皇帝話中的弦外之音,他卻看得明白。重情義的人必定會有軟肋。世人都說鎮北軍上下一心,同仇敵忾,廣甯王在軍中一呼百應,将士們無不誓死追随。皇帝忌憚他手中軍權,又不能輕易動他,如此便更想要拿捏住他。念及此處,盧知年沒由來的一陣心驚膽顫。怕隻怕,天子所以為的軟肋也正是龍之逆鱗,觸之必傷。
皇帝并未注意到他的忐忑,又緩聲一歎,“老五也越來越讓人不放心了。”
自宮變之後,皇帝的疑心病更重了。宮中人人自危,稍有不慎,便是惹火燒身。即便是天子身邊的親信也不能例外。盧知年斟酌許久,方才說道:“魏王天生殘疾,行事一向謹小慎微,陛下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沈晟晦暗不明的目光掃過他蒼老的面容,“老五雖有殘疾,卻也有個能幹的兒子。三皇子年幼,将來繼位,定會需要他來輔政。到時如何保證他沒有二心?”
“陛下的意思是?”盧知年小心問道。
天子并不應答。
伴君多年,盧知年早已熟知天子的秉性。宮變時廢太子曾說過他才是最像皇帝的。這一點其實并沒有說錯。在殘忍多疑、刻薄寡恩這方面,他們父子二人的确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皇帝更擅權術,城府要深得多,心思藏的也要深得多。
見天子不答,盧知年肩頭微微一縮,恭敬地退後半步,不敢再多言語。天色陰沉,燈火搖曳不定,雨聲不斷從窗外傳來,似乎又要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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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馬自宮中出來,蕭弘徑直去了北郊軍營。陰雲低垂,雨水像是密密匝匝的絲線,淋了一路,到營中時他渾身都濕透了。遠遠望見他的身影,齊懷安、韓宗烈他們幾個很快便都趕到了中軍大帳。
一見到蕭弘渾身濕透的模樣,齊懷安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哥,這麼大的雨,你怎麼都不避一下?”
蕭弘淡然一笑,接過他遞來的手巾随意擦了擦,“方才從宮中出來,恰好就撞上了這場雨。你們幾個怎麼也淋成這樣?”
韓宗烈擡手抹了把臉,“别提了,正練着兵,雨突然就下大了。京城這兩天見天下雨,天天練兵不是一身水就是一身泥。”
說起這個,韓宗耀邊擦着腦袋邊湊了過來,“将軍,要麼以後下雨天咱能不能就不練了?這兩天營裡水土不服都趴下好幾個了。”
韓宗烈聞言照着他的屁股就踹了過去,“咋的?在京城待久了,還待嬌氣了?那要是下雨天遇上突襲,咱是不是還能不打了?!”
韓宗耀一扯脖子就想和他哥嚷嚷,又覺得有點理虧,一口氣憋得臉都紅了。
蕭弘看了宗烈一眼,又拍了拍宗耀的肩,“兵還是得練,你哥說得也有道理。”想起早些時候的事情,他心中沉悶得厲害,頓了一下才又說道:“在京中待得久了,我也擔心将士們被眼前的繁華迷了眼,失了鬥志,再沾染上一些惡習。”
察覺到他語氣中那絲似有似無的憂慮,齊懷安問道:“朝中是不是又有什麼麻煩?”
蕭弘擱下手巾,看向他們三個,“今早有人在朝中提議裁軍。”
“裁軍?瘋了吧?!”韓宗烈一臉不可置信。
韓宗耀也震驚極了,“去和談的隊伍才剛出發,這時候提裁軍,難道北境不守了嗎?”
齊懷安眉間皺起個川字,“皇帝什麼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