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沒有錯。”沈郁離輕聲應道。
天子之位,無上權勢,自古以來多少人為之孤注一擲?為别人争是争,為自己争也是争。既然如此,為何不為自己去争?深宮裡的博弈,哪分得出什麼對錯?
尹舒華猛地擡頭,鳳钗上的流蘇狠狠甩開,“那你為什麼不幫我?!”
“若扶持三皇子登基,姨母以太後的名義臨朝稱制,十年之後又當如何?弱冠之年的帝王是否還會甘做傀儡?以三皇子的資質,又能否鎮得住大晏風雨飄搖的江山?”殿内燭火昏暗,沈郁離話音一頓,一字一句道,“十年之後,紛争再起,又将是亂世。”
尹舒華身形一晃,雕金護甲在案幾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謀天下者,當為天下謀。”沈郁離微微向前一步,“天子之位,承載的不隻是無上權柄,更是蒼生之重。阿離隻想為大晏續命,為百姓多謀幾年太平日子。”她說着眼中泛起微光,“以我父兄之仁德,當可保江山五十年無虞。五十年休養生息,足可以培育良才,重開盛世宏圖。”
尹皇後低笑起來,笑聲裡帶着淚意,“蒼生之重……那本宮呢?”她撫過自己依舊精緻的妝容,“毒害天子,該賜鸠酒還是白绫?”
“陶歸真已伏誅,此案再無旁證,毒害天子系他一人所為,與其他人毫不相幹。”沈郁離深深一禮,“京中幾經動蕩,人心不安。姨母既然不願被困于宮闱,就請帶着三皇子移駕清水寺為國祈福吧。”
那座皇家古刹坐落在西山之麓,雖不及宮中富貴,卻遠離紛争,有古松相伴,清泉洗心。已是這亂局之中,她所能謀得的最好的退路。
窗外,最後一盞宮燈被風吹滅,永巷盡頭傳來隐約的更鼓聲。良久,尹舒華輕聲應了句“好……”輕飄飄的一個字,像一片雪花墜入深潭。
翌日清晨,皇後尹舒華攜三皇子沈德康悄然登上了去清水寺的馬車。太極殿的晨鐘又一次撞破雲霄。新帝登基,改元建安,立嫡長子沈行謹為皇太子;追谥已故魏王妃尹徽音為孝懿皇後;诏免河北三道、劍南東道三年賦稅,釋輕系囚五千餘;加設新科,廣納良材;又命史官重修《靖德實錄》,削僞存真,以正視聽。
翼州大火的真相終于大白于天下。破虜将軍虞紅蓮保境安民,軍功赫赫,追封忠毅侯,配享太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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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封侯,大晏開國三百餘年,從無先例。
那日自鳳儀宮歸來,沈郁離在昭華宮足足睡了兩天兩夜,醒來又擁着錦被呆愣半晌,哼唧着心累,直說往後就算天塌了她也不要再操心了。好巧不巧,朝中正商議着該如何封賞當年翼州大火中拼死守城的将士們。聽聞此事,她随口問了兩句。磬兒和小信子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左思右想,她終是放心不下,将臉埋進枕頭大喘了幾口氣,掀被下榻,梳洗更衣,轉身就去了太極殿為将士們請封。
論功行賞,破虜将軍虞紅蓮當追封侯爵。此事一經她提出,便有不少人反對。
太極殿内,年近六旬的承恩侯賈玉衡向前一步,象牙笏闆在晨光裡劃出一道冷弧。
“臣以為,此事不可!虞氏雖勇,然女子封侯,從古至今,聞所未聞。若開此例,恐天下陰盛陽衰,綱常紊亂!”
沈郁離轉頭看他,玄色朝服上的金線鳳凰倏地掠過賈玉衡眼前。
“承恩侯此言差矣。女子封侯,并非沒有先例啊。西漢初年,相士許負精通相術,被漢高祖封為鳴雌亭侯。陳朝中期,女官王媪撫育皇嗣有功,被陳宣帝封為陰安侯。前朝更有忠勇夫人崔荷,因屢立戰功,追封定遠侯。素聞承恩侯學富五車,通曉古今,可是政務太過繁忙,不記得這些事情了?”
賈玉衡額角滲出冷汗,硬着頭皮強辯道:“公主所言,俱是前朝舊事。女子封侯,有違祖制。”
“說到這個,本宮倒要請教一二。”沈郁離目光一轉,看似不經意般掃過殿中衆人,最後又落回賈玉衡身上,“大晏祖制中可有哪條明文規定女子不可封侯?若我記得不錯,高祖皇帝倒是曾經說過,侯爵當授斬将搴旗之士。說起來……承恩侯,你的爵位又是如何來的?”
大殿之中霎時死寂。老侯爺臉上血色盡褪。二十多年前遷都臨興時,他曾捐獻大量金銀用于修築皇宮。這承恩侯的爵位,說好聽點是他捐來的,說難聽點就是買來的。沈郁離這一問,就如同無聲無息的一刀,正正紮在他最痛的軟肋上。
“來。”不等他答,沈郁離擡手,侍從立刻捧上一卷斑駁的軍功簿。“荊州虞氏,滿門七十六口,男兒全部戰死。虞紅蓮十五歲披甲上陣,殺敵無數。翼州一戰,曾斬殺敵軍三員大将,以三百殘兵死守孤城七日。軍功簿上一筆筆記得清清楚楚。”沈郁離又看向賈玉衡,“翼州城的屍骨壘作城牆時,承恩侯,你又在何處?”
賈玉衡踉跄後退,喉結滾動數次,最終擠出一句,“公主此言誅心!臣……臣當年捐銀,亦是忠心報效朝廷!”
“承恩侯所言不假。當年你以金銀報效朝廷,朝廷感念這片忠心,破例為你封侯。虞将軍以一腔熱血報效朝廷,依老侯爺之見,難道不應當封侯嗎?”
此話分寸拿捏的極好。并沒有咄咄逼人,而是循循誘導,為賈老侯爺留了幾分顔面。沈郁離話音方落,殿中許多年輕的臣子已經紅了眼眶。不知是誰先起的頭,此起彼伏的“臣附議”漸漸連成一片。雖然她以《碧血錄》這出戲将奪嫡的首功歸在了兄長身上,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沈洵能登上帝位,公主該居首功。護國永安公主的封号雖然沒變,她口中每一個字的分量卻早已不同于往日了。
賈玉衡的餘光瞥見禦座旁的銅鶴香爐。袅袅青煙中,沈洵正正看了過來。他心中一顫,在朝中混迹多年,察言觀色,趨炎附勢這套自然是懂的,此時該說什麼,已是一清二楚。
隻見他向沈郁離深深一拜,“公主深明大義,是老臣……昏聩了。”
“好。”
沈洵的聲音從禦座上傳來,不輕不重,一錘定音,覆沒了所有争議。
“軍功面前,不分男女。切不能因翼州大火一事寒了将士們的心。朕意已決,拟诏:破虜将軍虞紅蓮護國有功,追封忠毅侯,配享太廟。翼州殉國将士,皆入忠烈祠。”
大晏第一位女侯從此在史書之上留下了姓名。沈郁離随衆臣拜倒,忽而想起鎮北軍蒼州大營那間靈堂中無數的白幡。殿外北風卷起屋檐上的積雪,茫茫天地間一片毫無瑕疵的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