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琛如此撺掇孟嫒前赴南華别宮與十六王爺一見,全然是孟嫒的生身父親,孟氏此代家主所安排下的事情。
孟嫒貴為帝後,從前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這個時刻,就體統而言,舉朝上下,已再無人能淩越孟嫒之上。
即便如此尊容,孟嫒不想依從父親的安排,也不能相拒。
隻因大楚的命脈,早在她的長兄孟乾離開京城的那一年,就被孟氏一族緊扣在手中,一直到現在。
那年楚闌決意報複她的父親,竟從長兄孟乾着手。但他不知孟乾生母出身低微,父親又瞧不上孟乾那副病秧子模樣。明面上重視孟乾,實則隻是為了他喜愛的三郎引開鋒芒。
偏隻有楚闌将孟乾當作孟氏的少主公,以為折辱貶斥孟乾,便能損孟氏七分氣勢。恕不知孟氏家主黃雀在後,借此向帝王請命開科一事,帝王本無實權,孟氏此舉隻為讓自己行事名正言順。
自此,楚天下進士,皆出孟氏門下。而楚闌至死都覺得自己打壓一個孟乾就是在打壓孟氏,勝過放權無數。
孟嫒想到舊事,心中感到不适。
季琛半跪在她的榻前,詢問孟嫒的意見。
隻見孟嫒欲探手拂過梅花枝,季琛好會看人顔色,立馬端坐姿态,為孟嫒撚了一小枝梅花。
孟嫒一邊悠然轉着小梅花枝,一邊漫不經心地予他回複:“既如此,那就去見一見十六,看看他是否如父親所期許的那般,能堪重任。”
季琛垂首朝孟嫒拜了一拜,語聲輕快,“臣下領命,定不負娘娘所望。”
國不可一日無君,除了孟氏在思量帝王尊位,地方藩王何不也在想終花落誰家。
孟嫒在收到豫王想要請旨歸京的訊息後,當即準備動身前去南華别宮。豫王的心思,孟嫒大抵是明白的。
他是德帝的後嗣之中唯一一個就藩封王之人,手握西北重兵,在楚闌身死之後,他本該就是那個最得權得勢,繼承帝位之人。
但這些隻是原先的情勢。
現在不一樣了。因為有俞黎。
舊年南燕與大楚交戰,在北地,豫王遣兵前赴。而俞黎在孟嫒的授意之下,既保證此戰必勝,又借機削藩,是以豫王現今不比從前坐擁強權兵力。
若還是從前,以豫王高傲不劣的性子,怎會如此溫順地向京中遞交文書,恐怕此時早已攜大軍壓京,劍指皇權尊位。
就是因為孟嫒通曉豫王此心,所以才會在這時前赴南華别宮,她就是要浩浩蕩蕩地前去,讓此消息傳到各地藩王耳中,告訴他們,這個皇位與他們無緣了。
雖然孟嫒本身并不準備就此認定德帝十六子是最好的皇位人選。
離開楚宮時,天停了雪,青陽高照,鳳攆儀輿,雲鑼傘鍛。看着文弱雅緻的侍郎,素衣陪侍在帝後轎攆之側,當真是昭告天下的好辦法。
行至南華别宮,季琛輕車熟路地為孟嫒引路。
别宮衆多侍人叩首在地,顫顫瑟瑟,不敢驚擾貴人。
孟嫒在雲雲侍人之中走過,踩上石階時,季琛彎腰溫聲言道:“娘娘小心。”
做到這裡便也足夠讓他們瞧見孟嫒的心思了。
入南華别宮内,遣退衆人。
孟嫒不喜别宮主殿被白绫纏繞,一副恨不得連朱漆柱子都刷成慘白顔色的陰氣模樣,好像進了專為楚闌守棺的靈殿。
她折身去往水榭雲苑。
時值隆冬,湖水凝冰,雲苑中頗有一種陰冷寒氣。孟嫒不由更換一件更為厚實的雪狐絨大氅。
德帝十六子被清俊侍郎領入雲苑時,他遠遠地瞧見儀容尊貴的年輕女子端坐在一處。
她的裝容雅緻,繁鬓美鬟,以鑲銀白玉簪,雲钗一二别于墨發,耳珰清透明亮,懸于耳垂之下,稱她脖頸纖長美麗若雲鶴。
她的眉眼醞在蕭蕭清氣中,顯得冷冷清清,不染俗塵。和從前一樣,孟嫒最愛淺勻檀色唇脂,不愛多着胭脂,愛描眉青黛,不愛額前留發。
雲苑之中,寒湖水冷,除幾寸熹微之外,天地一片蒼茫。孟嫒在此中仿若是清冷自持的雲間天上人。見到孟嫒,楚闌愣了愣神。
他們沒有走到孟嫒跟前,季琛就領着德帝十六子朝孟嫒垂首參拜。
見季琛揮袖攬起長袍,雙膝着地,這就準備向孟嫒叩首。
死而複生的楚闌睜大了雙眼,眼中滿是抗拒。
楚闌明明死于大楚皇宮,卻在南華别宮之中蘇醒,不僅如此,他還換了個身體。如今這副瘦弱病态蒼白的身體,是屬于他的十六弟的。
幾乎确定自己是再生的那一刻,楚闌就想到在異地之北,有袾子,善禱祝,能折己陽壽使已死之人複生。
他為何會知道?因為他曾遍尋異地袾子,想求一個禱祝,救一救他此生此心唯愛之人,隻是後來無疾而終罷了。
因此,他對他複生一事雖有驚愕,但也很快接受了。
重生之後,尤其是複身在他這位自幼養在别宮的十六弟身上,楚闌才第一次覺得活着真是不容易。
别宮宮侍欺辱十六弟年紀弱小,體格孱弱,從沒有将十六弟當作正經主子。
楚闌因為擔心旁人知道他複生之事,被視作異類,更害怕孟氏知道他沒死透,因而不敢再擺出像往日帝王一般的威嚴。隻是終日剩菜馊飯,衣衫褴褛,忍氣吞聲久了,楚闌終有一日沒能忍住,同那群作惡的宮侍惡鬥了一場。
可憐他的十六弟身體如此之弱态,楚闌當然沒可能打赢。而沒打赢的後果,就是他連剩菜馊飯都沒有了。
最艱難的時候,也是楚闌最覺得活着真難的時候,是他在餓了兩天兩夜之後,終于忍不住與狗搶食。
隻是沒能成功,因為季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