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沒有想到的,最後是令人厭惡的油桃來幫我解綁。
她的衣服上帶着用蠻力掙脫繩索的痕迹,在我與白鳳暗自較勁的日日夜夜,她竟然是成長到如此地步了嗎?
在她低頭忙碌時,我幾次張張嘴,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油桃忽然擡頭,短小眉毛深深擰成螺旋,胖圓臉蛋帶着未消的不甘。
“高小冷。”
她連名帶姓的叫我,用我最讨厭的方式。
“你現在最好把嘴閉上,我不需要聽到你的任何道謝,在我看來,沒有比被你道謝更惡心的事情了。”
仿佛是找回了熟悉的節奏。
我茫然的嘴角轉化為輕佻笑容,“那再好不過,正好,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繩索落地,身體恢複自由,我環轉着麻木的手腕,緩慢添上一句:“這世上,沒有比向你道謝更惡心的事情了。”
将軍并沒有一如我想的那樣,帶領早早埋伏好的軍隊大殺四方。
姬無夜練兵速來有方,雖然不得不說他是位殘暴的領導者,但其領兵打仗的能耐也是首屈一指。
縱然難民們化身無理智的野獸,但衆所周知,人之所以能夠在平原建起城市、在山川開辟道路、在湍急河流上架起橋梁,靠得是正是理智。
野獸般的爪牙尚且敵不過鋒銳矛戈與堅實皮甲,更不要說,它們的原身隻是人類,是孱弱到隻能用工具來武裝自己的物種。
戰鬥天平的一端高高翹起,勝利毫無懸念的向着姬無夜傾斜。
難民隻在數量占優勢,但并非取之不竭。
再龐大的基數,面對姬無夜軍團的無情絞肉盤也終有盡時。
但這部戰争的機器卻不得不停止下來,警惕的将主将圍成一個圈,防範着四面八方随時會射來的暗箭。
像黑夜中不知何時絞緊的弓弦,躲掩在兇獸般撲來的難民身後的,是一隻飛來的羽箭。
瞄準将軍的喉嚨。
當斷成兩截的難民從将軍八尺巨劍上緩慢滑落時,當血迹在寬大劍面拖曳成一路殘花,朵朵開在寒鋒之上,随之而來的鋒銳箭頭,宛若冤魂的報複。
憑借多年的危險直覺,姬無夜險險躲開,尖銳貼着他粗糙面頰擦過,刺出一溜血花。
姬無夜伸手抹過頰面蜿蜒的血迹,粗眉深狠壓下,陰蟄銳利的鷹眼仿佛穿透了層層阻礙,直視那個朝他放箭之人。
在城牆的對面,漆黑枝桠的掩映下,露出一角古銅色的臉,鼻梁兩端繪制塗抹着青金顔料,如琮獅般的眼也鎖定了對岸的敵首,一絲輕笑飄蕩在寒冷空氣中。
被野獸皮毛纏繞的右手作出命令手勢:“繼續放箭。”
箭雨若流星,寒光點亮暗雲千裡的天幕。
并非軍事戰鬥中的廣撒網,對手箭術之精準,在如此龐大的放箭量之下,仍能保持準度。
暗處裡的獵手,早已精心選好獵物,難民不過是獵夾上的誘餌,當它們化作飛蓬的一刹,總有及時趕到的寒芒如怨魂索命,分毫不差的,收割着将軍的軍隊。
遠道及至的箭帶着特别的節奏沒入身軀,唰唰唰的聲音,像一首精心編造的血色歌謠:
今日你殺了誰,明日又命喪誰手?
無從知曉方位,無從知曉敵軍人數,他們像與野獸合作的幽鬼,悄無聲息的收割性命。
有人退了,有人逃了,有人大喊着不想死,卻被八尺重劍劃過暗芒,頭顱高高抛起。将軍重劍拭去新血,如信仰般高舉:“後退者死!”
寒風冷冽如刀割開皮膚,滾燙熱流澆刃洗雪。
姬無夜并非有勇無謀之徒,在戰鬥的間隙裡,早已吩咐墨鴉向箭來處搜尋。
這已經不是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小菜鳥可以參與的戰鬥了。
隻能遠遠望着,看那些不知為何而戰的士兵喪盡生命。
墨鴉輕功是将軍府内第一人,他在掠過我們時,微微駐足,眼神落在地面松垮繩索上,臉色是屬于戰時的認真鄭重。
他似乎還記得我們幾個的安危:“你們先回府,這裡太危險,之後的事,我會向将軍解釋。”
墨鴉剛剛也在參與戰鬥。
*
天氣在變得越來越暖,冬日裡的雪融化作寒冰,一條條,一豎豎,凝在灰黑房檐下。
每一次,有水滴溶下,都像是掉落一隻飛鳥。
撲棱棱的,一眨眼便不見了。
而将軍府裡,很多人便如這飛鳥,一眨眼也不見了。
已經很久沒見過素問了。
那之後,他的弟子魚書又換了一名醫者作師父,但這個師父很摳門,魚書很少能偷偷吃到曬幹的枸杞了。
今日陽光不錯,我從屋子裡挪到院落曬太陽。
魚書從後面叫住我,“傷還沒好呢,到處亂跑,小心死的快。”
我回頭,看他又在嘴裡嚼啊嚼,魚書也大方的朝我攤平手心,“要來點不?”
圓圓的環,一片疊着一片,曬到幹巴巴,還能聞見秋天時的氣息。
我皺皺鼻子,敬謝不敏。
“苦瓜幹你也吃……”
魚書笑着有往嘴裡塞了一片,苦得直縮眉毛,卻半晌舒展開了,自得道:“你不懂,先生說了,春天時易燥,吃些苦瓜剛好清火。”
我眼定定看他片刻。
“那位先生,又是哪一位呢?”
魚書臉上的笑忽淡下來,忽然不做聲了。
我知道,他的那位先生,自然是素問。半晌,他問,“小冷,你說,先生究竟去哪了呢?”
我眨眨眼,看過吐露幾粒綠苞芽的老柳,“大概,是在這裡吧。”我食指朝地面點了點。
魚書打了個寒顫,“你說先生被活埋了!”
“啊……”我眨眨眼,“也許吧。”
我說的是地獄。
難民事件過後,将軍的肩膀受了傷,躺過個把月,朝廷嘉獎他護衛都城有功,又封賞了呢。
這種好事,什麼時候能輪到我。
能夠大難不死,厚不厚福不知道,加官進爵是真的,不過将軍那樣子,恐怕将來不會是什麼多子多福的命。
月娘的胎兒沒了。
縱使将軍想盡辦法保住她腹中胎兒,甚至在她昏迷不醒時,給她灌孕婦胎血這種陰損事都幹過。
他自己的孩子還是沒了。
将軍啊。
将軍長相家喻戶曉,聞說能止小兒夜啼,腰纏萬貫,黑惡勢力遍布新鄭,卻獨獨命裡缺了一份。
一份延續的香火。
老新鄭裡,明着暗着,都有一條傳聞在說,将軍呐,他是壞事幹多了,老天要他絕後嘞。
将軍看起來不是很在意,畢竟那都是賤民的說法,隻有弱者,才隻敢在暗處诽謗。
不過,我覺着,這不像是诽謗。
這根本就是事實嘛。
而且墨鴉有好幾次,就是外出給将軍處理傳播流言的人去了。
可見,将軍也沒他說的那樣不在乎。
我曉得,姬無夜這人,最記仇了。
那麼。
悄悄消失在将軍府的素問,一定是死了吧,不論是用什麼方法死。
至今肯定已經不在世上。
當初他出現在難民營地裡,本身就足夠奇怪。
還發藥。
說不定,與難民集體狂化作野獸有着說不清的關系。
又或許,那些暗處放冷箭的、夜裡吹笛子的,都與素問有聯系。
我曾聽聞魚書說起素問的故事。
他說素問是從魏國來尋人的,尋的是他師父,師父的師父,對于魚書來說,就應當是師祖了。
隻是到底也沒尋到。
唯一的線索就是,素問的師父曾經在将軍府當過一段時間門客。
而後來,素問也在這裡當門客。
這到底是一段意外,還是蓄意的複仇?這些事,隻有追問地獄裡的人才能得到答案吧。
如今,我們這些活着的幸存者。
隻需要活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千萬不能像月娘那樣,情郎都死了,還埋在過去的陰影裡不肯走出,再害了腹中胎兒,如今身子骨弱得出不來屋。
不止如此。
她還……
雀閣的最高層。距離天空最近的地方,也是最難逃離的一重牢籠。多少被将軍看中的女子,都熬死在了這一層。
這一日裡,悶悶的屋裡,響起突兀的摔碗聲。
“說過了,我不喝!”
月娘的聲音早不同以往婉轉,像是磨了一層沙,叫人聽來耳朵難受。
小婢女慌忙低頭跪拜。
以往月娘體恤下人的好傳說都已經沒了,下人被将軍清理過一批又一批,如今留下的。
就隻知道月娘是一個極難伺候的刁鑽主。
雀閣的窗子敞着,外面帶着寒涼卻新鮮的空氣撲進來。
一隻飛鳥滑過窗外的天際。
我的衣擺輕輕垂地,交接在猩紅的地毯上,幫她整理着碎瓷片。
淺淺地淡褐湯水窩在半瓷裡,被拾起時,晃了一晃。
映出我的臉來。
同時,我聽見月娘在與我說:“你如今,也是來笑話我的嗎?”
我看着碎瓷裡自己的臉。
這張臉變得比初入将軍府時更加淡漠了,它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了,便是被曾經堪稱重要的人質問,也不見得有絲毫波動。
讓人看着,不像個活人。
屍體,活着的人,在将軍府也隻是會動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