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久不流動的空氣一經外面的新鮮對沖,呼吸間也舒暢多了。
我将窗子關上,又細心給月娘的碳爐裡撥了撥火,讓屋裡的溫度明顯回升。
“為什麼不和我說話!連你也覺得我現在很可怕嗎?!”
随着月娘的聲音,飛來的是一隻茶盞。我偏頭躲開,卻手臂一擡,将盞穩穩抓住。
又輕拿輕放地擱回案上,并在裡面續了一杯溫水。
才站起來,與她對視。
“不可怕,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不會覺得月娘子可怕。”
雖然一直不想承認,當時卻時是她拉我一把,在最危險的時刻,在沒有人敢站出的時刻,是她為我擋了一劫。
但也因此,這個決定,讓她墜入了如今的深淵。
如果說素問是身在地獄。
那麼月娘,大概是心也在地獄了吧。
魚書從他新來的師父那裡聽說……月娘可能熬不過這個春天了。
她是如此枯槁,曾經溫柔的長發,變得幹燥翹起,成日成日地墜在頭頂,如吊死鬼脖子上,那一根粗粝恐怖的麻繩。
一切收拾停當,我将窗推開一條縫,将将要離開那一刻。
月娘用久違的溫柔口吻問我:“小冷,素問的事情,是你向将軍告發的嗎?”
我扶在窗牖上的手頓住。
沒有回頭地道:“素問的事情,我并不知情。”
窗邊人影一閃,我已經消失在原地,隻留窗扇遲疑地搖擺,随後,被我探進來的手關緊。
天色已經是傍晚了。
夕陽大片鋪上來,驅趕走藍天的純淨,讓整個天空都跟着燃燒起來。
如死宴前最後的狂歡。
高處的風是涼的,帶着一絲斜陽的晚照。
照在冰冷的臉頰上。
卻照不透層層包裹的内心。
雀閣裡那種密不透風的死氣,仿佛還留存在鼻腔。
因為我還在雀閣的檐啊。
躍躍欲試的鳥,即便站在籠檐,也仍舊還在籠中吧。這座籠子困住的,不止是它的翅膀,還有它的心。
夜晚要降臨了。
屬于刺客們的夜幕要開始了。
我因為養傷期間,沒什麼任務堆疊給我,但其他人就不是這樣了。
分列兩旁的老柳上,掠過一抹淡白的影子,那樣一掠而過,連一絲柳梢都沒驚動。
如果是作偷兒,定當絕世。
可他幹的卻是殺人的勾當。
不,或許他至今還未殺人,因為他的搭檔成了春桃。
那個胖胖的姑娘。
是的,姑娘。
如今我也總算能正視她的身份了,正視她即便長得醜長得圓腦子蠢輕功差。
也确如我一般。
是個姑娘。
但總歸是不想看見她,也許是因為受傷的緣故,最近即便碰着她,也少了挑釁,甚至還會挑路的另一頭離開。
她也識趣……大抵也是厭我得緊吧,從未有追過來的時刻。
一條完整的路,被樹叢剖開。
我走在人煙稀少的那頭,卻總能隔着樹影聽見那邊傳來的笑鬧。
“白鳳,你小子輕功又精進啦!這下子說不準多久以後就能正式成為百鳥衛的一員了。”
許久不見得刀疤,也在他身邊寒暄。
不知從何時起,他的身邊開始圍了很多人。連魚書也三天兩頭往那邊跑。
或許,是在沉悶如死水的将軍府裡,惟有他的身上,能讓人體味到善念吧。
看到善良。
掙紮在溺水裡,呼吸到善良的氣,便又重新有了力量,紮回水中再多悶些時日,以期自己也有一天能離開無邊無際的水,到廣闊的天地下,自由呼吸善良的味道。
而我,卻是越來越不想看見他了。
我忘不了雪夜一戰裡,那撼動人性的一幕。呼吸過最底層的陰霾,便這輩子都注定隻能行于暗夜。
妄圖回歸到天空下。
豈止是做夢。
那雙純粹的眼睛,總讓我回憶起,已經回不去的夢。
既然回不去,便不要再看。
樹影的另一旁,又傳來模模糊糊的交談。
刀疤說着:“好久都沒見到小冷一起出來了,哦對,現在得叫她丹朱了。她不一樣,現在成了正式的暗衛,連我們這幫老朋友都見不得了。”
“你們不要這樣說。”
樹中飛出白鳳淺弱的反駁聲。
我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在另一側的行為很無趣,像個陰暗裡偷窺人心的蜘蛛。
有些事明明早知道,何必來驗證。
到底有什麼可期待的。
期待……是弱者的特點,真正的強者,永遠都不把希望寄托在缥缈的未來。
樹隙中飛速掠過漆黑的衣角。
白鳳的聲音微滞,像要撥開樹叢,看個究竟。
卻終究被刀疤拉住,繼續聊下去。
我躲進樹裡,将一切看見,卻又極讨厭這樣的自己。
為什麼要關注這些瑣事。
就如同今天的夕陽一樣。
他應當是與春桃再一次出任務。我知曉的,因為他輕功好速度快,時常都讓春桃先他出發,而後自己再追上去。
像小情侶之間的把戲一樣。
無聊至極。
我本想淡淡移開眼神,可樹梢上那抹影子像有魔力,視線被牢牢吸住。
隻能從高處。
從誰也發現不了的角度,悄悄地看。
不,天這樣闊,路這樣寬,目之所及的世界這樣廣,誰規定我坐在檐頂就一定是在看他。
這個人,不過是我在看風景時偶然闖入的蟲子罷了。
隻是我今日恰逢疲懶,不去驅蟲。
忽然吹了很大一陣風,冬日裡的枯葉被連卷着飛過高空,帶起屬于灰燼的味道。
腦海裡響起魚書前日的囑咐:“我說,小冷,你知不知道什麼是乍暖還寒?再穿得這麼少,會染風寒的。”
“風寒?姑奶奶倒要看看,風寒能把我怎麼樣。”
魚書罵我不知好歹,如今料峭春寒刮過,穿透薄薄衣衫,冷風激蕩,一個扭曲的噴嚏就這樣成型。
并且,不經我同意地噴射出來。
安靜的将軍府。
連鳥都不出來陪襯一下,夕陽西下不是倦鳥還巢的好時候麼?
樹梢飛掠的影子停了。
足尖點在頂端,安靜地聆聽着。擡眸向雀閣位置望來。
那裡黑黑的檐頂,被一半斜陽鍍上默默金鱗,風蕩過,空落落毫無人迹。
我蹲坐在背陰的另一側,忍受即将入夜的寒涼,悄然抱緊手肘。
這并非因為噴嚏才躲藏。
隻是不想叫他誤認為我在看他,若他問起,這樣不好解釋。
慌亂的思緒安靜一霎。
他為什麼會問呢?而我,又為何一定要解釋?
周圍的空氣味道好像變了。
像發黴的床單被拿到晴空下,久違的曬上一曬,沉澱一整個午後的陽光香氣得以釋放。
讓人僅是聞聞,便好似沉入一片花海。
這與灰燼的味道不同,更不會是落葉的氣息。
殺手,對周圍感知何其敏銳。
我的眼睛一寸寸睜大,卻并不轉頭去看。
隻想等着那陽光的氣息何時消失。
沒有聲音,沒有說話。
氣息亦沒有消失。
他像融在了空氣裡,将周圍都點綴為花的海洋。
天地都很靜。
靜得可以清晰聽見脈搏中狂湧的血液。
風吹過,帶來發癢的訊息。
鼻襟處像是被調戲了,有什麼想要蜂擁而出的呼應。
又一個噴嚏。
響在了夕陽的天空下,餘音輕飄飄地飛升上空。
我成為了燥熱的石塊,涼風也無法降去半分溫度。繞在肘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摳來摳去,等反應過來時,已經這樣做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