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稱自己的主體為……聯邦。我想聯邦是不太可能讓這種人物的名字出現在曆史教科書上的。”
他扔下鈎子,又轉頭繼續别的話題。
“這大概和作者的個人傾向有着相當深刻的關系。”
“大衛是個不太甘于現狀的人,他攢錢弄到船票,悄悄跑去了中等星,并且在那裡邊做亂七八糟的工作邊學畫畫,同時還要想方設法地給家裡寄錢。”
人工智能固然可以創作出優美的詩歌、旋律,以及畫作,但相當大占比的一部分人類認為這些統統是虛假的藝術,由此引發的道德與法律相關的議題從舊地時代一直打到太空時代。
人們引入智能與虛拟創作版權法,每年産生的訴訟案裡有一小半都是相關的侵權問題。
“然後他因為給一名小貴族的夫人畫像,而獲得了最初的名氣。”
低聲歎息着,卡蘭的目光透過幕布,落在被遮蔽的壁畫上:“很神奇的一點是,他在女性顧客中的名聲永遠比男性顧客中的名聲要好。”
“大部分廣受貴族喜愛的創作者依舊習慣于将目光投注于女性的肉/體,那些雪白或者柔黑的肌膚,以及豐腴的腰肢,他們訴說解放的言語,又以放蕩的眼神欣賞裸露的胸脯,贊美一切以生殖為前提的藝術形式。”
“但是大衛想将自己的妹妹和母親接到中等星,女性對他的早年成長而言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普通人類或許都會陷入情熱,但大部分時候他眼中的女人熱切又兇狠,溫柔又堅韌,是活着的、是在時刻呼吸的人類,生命所帶來的美與性别或者年齡都無關。”
白色的人形搖搖頭:“這反而令他在貴族女性間收獲了不小的聲譽,一時間聲名鵲起,也令他接到了大量邀約,其中最有名的兩個應該是給小玫瑰星域的聖弗朗特大教堂繪制聖母像穹頂,以及給克裡芬三世的第一任皇後繪制肖像。”
話語的最後,卡蘭微微停頓。朗又看了他一眼,那懷帶着一絲好奇的金棕色眼睛似乎在問他為什麼不繼續說下去。
但是對方笑起來,伸出一隻手去,手掌向上攤開,仿佛一個明确的邀請。
人類木着臉瞪他。
“到檢查時間了,我需要觀測一下你的身體狀況。”
沒有波動的聲音溫和地說着,但白色之物臉上狡黠的笑意表明,這并非人類的存在帶着一點趣味在進行觀察。
沉默且強硬地對峙了十幾秒後,男人默不作聲地遞過去一隻手。
他感受到一些很神奇的觸感,像是細微的撫摸,也像是陷入融化的雪堆。
星艦的主人一邊探查,一邊将話題繼續下去,以免乘客被這不太像人類的接觸給吓到。
“然而在那之後,他拒絕了皇室進一步的邀請,也不再接受貴族的合作請求,隻是将母親和妹妹接到首都星居住,并且開始創作耗時十年的巨型壁畫組。”
“人們稱它為黑色長卷系列。”
長且寡淡的睫毛垂落,卡蘭沉穩的語調變得不再有起伏。
“這和作者早年明快而熱烈的風格大相徑庭,幾乎整個改變了他的個人繪畫習慣。”
“大部分人認為,腐朽的舊王朝加劇了他的精神狀态下滑,貴族間的靡亂場景同低等星人民生活的慘狀,令他無法再心安理得地接受高等合作者投來的橄榄枝。但很不幸,他和他的家庭生活依舊依賴于這樣的收入來源,所以他陷入自我矛盾。”
仍舊被朗緊緊攥在另一隻手中的茶杯,是相當精緻的鈴蘭花瓷盞。它們同樣出自另一位受命于皇室的藝術家,這些被複制捏造出的物品就像是細小的紀念碑,零零散散地出現在法赫納的每一個角落。
“六幅巨大的壁畫,以脫離現實的手法,描述了共和政體的分裂,也描述了低等星民衆的生活狀況,更描述了異種潮汐入侵時的慘烈情形。早年承接教堂繪制的經曆讓他很難脫離宗教的影子去描述這些場景,所有畫面都以隐喻的形式呈現。”
“隻有在現實中無法尋求幸福的人類,才會以絕望般的姿态将自己寄托于信仰。”
卡蘭攤開的手掌沒有用力,但朗也沒有在第一時間将手指抽走,金棕色眼眸的人類一言不發。
“然後他創作了這組壁畫中的最後一幅,也就是你所看到的那一幅。”
“大衛認為帝國走向了末路。”
“哪怕人類創造出了第一艘星艦、第一架吞星級武器、從阿卡夏的裂隙深處挖掘出了第一桶黑色液态的黃金,也依然無力阻止大廈緩慢傾覆。”
龐大的帝國即将四分五裂。
這将是人類移居太空以來的第八次分裂。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恒久穩固,它們總會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所有看似永恒的結構終将在漫長的歲月後崩塌。
内部已然積重難返,外部潮汐的擴展逐年侵蝕着人類的居住地。
白色的山羊脊梁塌陷,鋼鐵的蹄膀陷入漆黑淤泥,口齒繃斷,銜住的鐵鍊再也無力扯住一整片崩落的大地。
人們跌落其下,發出尖銳哀嚎。
“但是很可惜,他本人并未看到這樣的場景發生。”
卡蘭的笑容很淡,他覺察到人類乘客的手指在輕微收縮。
“有人向監判院舉報了他,認為他創作出‘不實的’、‘包含嘲諷的’、‘有損帝國威嚴’的畫作。”
“舉報他的人是他曾經的觀衆,同時也是另一名充滿嫉妒的畫家。”
“在皇帝……也就是你們所說的瘋王下達敕令前,監判院已經先一步将大衛羁押,并進行了審訊。”
他們确信畫作者本人傾向于皇帝一派,認定在民間享譽極高的傳播派作者往往更具有煽動力,因此不惜一切也想撬開對方的嘴,掏出這一行為背後的主謀。
又或者他們隻是單純想給卡蘭焦頭爛額的人生中新添一份堵。
法赫納吞食的六百萬份碎片中,有一份屬于一個名叫大衛·威廉姆斯的畫家。
一生流離、坎坷,又充滿矛盾的他向搖搖欲墜的帝王獻上了黑色長卷中的最後一幅壁畫,便旋即遭到把控整個政體的監判院的逮捕。
在首都星崩解時,這濃縮成寥寥數語的、充斥着無法調和的沖突的靈魂,以缸中大腦的形式發出無窮無盡的尖叫,祈求死亡與原諒,祈求推翻自己曾經的言論。
“但人是不應該遭到試探的,也不應該因為最後的過錯,就被連之前的成就也一并遭到曲解。”
卡蘭看着他的乘客,對方不知為何手指在顫動:“被壓榨而出的犧牲并非何等崇高之物,它們隻是惡意強迫的産物。”
“監判院會剖開一顆大腦尋求不存在的答案,就像拼湊一份劣質的答卷,先逼迫出既定的答案,再去反推題目本身。”
“但是他們永遠也不懂得人類。”
朗的腿咣當一聲幾乎踢翻桌案。
他的手還放在對方的手中,像是忘記了撤回。
金棕色眼睛的男人劇烈地發着抖。
他沿着自己的座椅滑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