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卡斯爾星的白鴿子灣附近,離大型捕撈廠不遠的地方,那座港口大橋斜對角線的位置,本該有一家賣魚的小店。
但它消失了,連同周圍的建築群一起,崩塌成一片難以分辨的廢墟。
朗隻能沿着小道前進,搜尋最近的人類居住點。
羅納德的姓氏是埃文斯,隻有找到紐卡斯爾星的原住民,才有機會打聽埃文斯夫人的去向。
聯邦宣稱他們對不同的信仰保持絕對的尊重,大部分加入軍隊的士兵也不會将這一隐藏條件貼在臉上,但人類在面臨絕境時總會情不自禁地尋求一個解釋。
他們希望相信靈魂的存在,希望死後也能獲得一個永恒的安眠。
這會讓死亡看上去沒那麼可怕。
面對瀕死的戰友或是部下,朗聽過的最多的話語并非“人類會取得勝利”之類的空話,大部分人隻會說“救救我”,“我不想死”,或是“我想回家”。
生存是一件講究幸運等級的小概率事件。
聯邦每年的征召入伍人數在兩百至三百萬人之間,但是幾年一過,這些人的生存概率便下降到二分之一甚至更低。
與其指望人類在未來的某一天進化出超能力,可以随機躲避射來的子彈或是劈頭蓋臉澆下的污染物,倒不如多向幸運女神祈禱不被射中。
而對于那些殉職者的家屬而言,他們也會希望血脈相連的親人以另一種形式回到自己的身邊。
每當他簽署陣亡士兵的确認名單,都意味着所有人将度過一段難捱的時光。
再多無用的勳章也無法止息父母妻子的淚水,逝者的重量會無情地分攤給每一位活着的人。
但是他需要将這一信息帶到。
服役就職于金烏艦隊的士兵,大多數來自卡姆蘭。還有少部分比如羅納德之類的年輕人,從小玫瑰星域、從首都星、從其他地方輾轉而至。
這樣的成員有一千五百零四名,他們之中大部分尚有活着的家人,于是這殘酷的旅程還将重複上千次。
向着内陸行進了兩個小時,朗才見到第一處居民居住點。
在十三公裡的路程中,地面有數次發出輕微的震顫,但是并未引發任何類似于海嘯的東西。
那些細碎到難以覺察的震動自海洋的方向來,像是一圈圈輕微擴散的漣漪,反常又奇異。
這讓男人下意識地想起自己那古怪的旅伴。
他太過疲憊,這段時間幾乎被沉重的倦怠所壓垮,還無暇仔細思考與卡蘭相關的謎團。而更多的時候,他又會毫無理性地覺得,對方是什麼似乎沒那麼重要了。
百年前的幽靈行走于日光下,涉過死蔭的山谷,如活人般微笑言語。
甚至不久前,幽靈的手還搭在他的手臂間,慢慢地牽着他走上一架小型飛行器。
世界上不會有比這更荒誕的事實。
四周零星出現的行人,逐漸讓朗的警惕心提升到了最高。
和一眼就能分辨出的前哨士兵不同,看似無害的人群才是最緻命的存在。
獵犬監判隊花費了相當大的精力去挖掘第五軍的關系網,越是高級别的将領的家人,越容易受到持續的監視。
這些獵兔犬尋找到了守株待兔的方式,設好誘餌與陷阱,等待四處流竄的家夥自動撞上門來。
無處可逃,身體狀态每況愈下,那些暗無天日的時光差不多全都混沌而破碎。
很多時候朗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從一顆星球跑到另一顆星球的。
或許是藏在貨物箱子裡靜止地躺上三到五天,死人那樣一動不動;又或許是僞裝成被運送的屍體,擠在一堆高溫腐臭的人堆裡躲過搜索。
他看起來就像每一位行色匆匆的路人那樣,以一種陰沉而憂郁的表情行走在街道上,盡量讓自己的腳步變得平緩且沒精打采。
這裡的居民在之前的許多世代中,全都緊挨着大海生活,但現在他們退居内陸,曾經風光優美的沿海度假建築群也盡數損毀。
朗在一間破破爛爛的雜貨鋪裡買了點食物,那是一截冷凍的黑膠目魚,不知道放了多長時間,摸上去和看起來一樣硬。
“隻有這種東西了。”
雜貨鋪的老闆也沒什麼做買賣的勁頭,正遙遙地望着這顧客一路走來的方向。
“它們比想象中要貴。”
男人冷靜地讨價還價,外骨骼和僞裝面罩讓他看上去像一名正常人,而非殘疾的逃犯。
“冷凍的魚肉可不值這個價錢。”
“不講價。”
對方想要從他的手裡将東西拿走,卻被朗輕易躲過。
老闆那典型的中年男人愁眉苦臉的神色和所有居民一樣,看上去仿佛一千個人長着同一張臉:“沒有捕撈工廠了,也不會再有黑膠目魚被打撈上來,這些東西隻會越來越值錢。”
“現在連其它星域的貿易船都拒絕在紐卡斯爾降落,等排到船票我就打算離開這鬼地方。”
最終朗支付了三百裡瑟。
這是一截比他的身價還要昂貴的魚肉。
“捕魚廠太過可惜。”
男人發出輕輕的歎氣聲,他的語言能力經過這段時間的鍛煉,在不緊張的情況下恢複得還不錯。
“上次我來這裡的時候,還去附近的埃文斯夫人的小店裡吃了一份新鮮的炸魚。”
“現在倒好,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下這種冷凍的貨色。”
回答他的是一聲響亮的嗤笑。
“誰說不是呢。”
對面的中年人在抓腦袋的時候,捋了捋有點發油的頭發,這令朗沉默一瞬,想将手裡的魚段扔出去。
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繼承到了卡蘭的潔癖。
“但是埃文斯一家純屬自找的。”
可能是太久沒遇到有心情聊天的人,難得起了點興緻的店主俯身在櫃子裡翻找,最後找出一隻破破爛爛的煙盒。
“誰讓他們不願意撤離呢?”
“什麼意思?”
朗低聲問:“我還以為那家店隻是單純關門停業了。”
在亮起的明滅火光裡,煙霧緩緩上升,帶來一些煙草燃燒時所釋放的焦油特有的氣味。
中年人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晃動兩下皺巴巴的煙盒,像是在通過聲音判斷裡面還剩下幾支。
“我認識埃文斯一家很久啦,從小羅納德祖父那一輩起。這裡不算太大,海邊的鄰居彼此間都互相熟悉,誰家生了幾個小孩,誰家的女兒嫁給了誰家的兒子,全都逃不過那些閑話。”
“有段時間我們的日子挺好,大人物們喜歡黑膠目魚,願意花大價錢購買新鮮的活魚。所有在捕撈工廠和旅遊部門工作的人全都能搞到還算像樣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