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結束在沉默的黑暗中。
自紐卡斯爾星返回的人類強打精神吃了點東西,向法赫納道謝完畢,便迅速回到了自己的休息室。
獨自一人的時候,那些長而深厚的苦味才會泛上來。
他的錯誤導緻了本該歡喜團聚的埃文斯一家走向截然不同的命運。而在這之後,還有無數個家庭也将如此。
返程路上,在小型飛行器裡沒有來得及發作的應激恐懼症雖遲但到。等到朗整個人躺在床上,一切負面的情緒才帶着索要延遲利息的氣勢,姗姗來遲。
他慢慢滑進被子裡,傾聽黑暗的聲音。
徹底克服這種間歇性的發作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在那之前,他需要習慣。
宇宙中航行的飛船往往會接收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信号,無人知曉信号的發出源頭在哪裡,有經驗的船員早已學會了不對此感到大驚小怪。
他們将其稱之為太空深處的海市蜃樓。
人類對于星海與深空的探索還可以算作微不足道,他曾躺在泥土上,躺在成堆的垃圾回收山間,透過灰蒙蒙的煙和霾,渴求那些繁星的秘密。
但現在他感到恐懼。
法赫納模拟的夜晚尤其安靜,隻是偶爾穿插一點秋蟲的鳴叫。
它以六個不重複的小音節為一組,循環時間為一小時,過長的間隔讓聽者意識不到自己在接收一段編排好的錄音。
朗按住自己的手臂,不讓那顫抖顯露出來。
當乏味的蟲鳴叫到第三遍時,他聽見了一點不同的細微響動。
休息室的艙門向一旁劃開,來訪者先是開了門,然後才後知後覺似的想起什麼,手指在門扉上叩了叩。
“我進來了。”
卡蘭的聲音輕輕地說。
将自己裹在被子裡的男人沒出聲。
每次他要死不活冒冷汗的樣子都會被對方看見,這實在不利于樹立堅實的自信心,所以還沒從應激狀态中恢複的一方選擇裝睡。
他在白日裡剛剛态度強硬、義正言辭地做出堅定的拒絕,眼下并不想将衰弱的一面暴露在對方面前。
但卡蘭顯然不在意這種事情。
星艦的主導者走近一些,朗感覺到床榻邊緣的位置、那些柔軟的床墊微微陷下去。沒什麼社交距離意識與隐私意識的人形事物緩慢地坐在了他的床邊,輕得像一片羽毛。
伴随着細小清脆的叮當聲,對方在床頭櫃上放下了一些杯碟般的東西。
随即一隻手摸了摸拱起來的被子。
“你還醒着嗎?”
“……”
不太會當面撒謊的男人被架在了一個尴尬的位置。
沉默一會之後,他給出一個強硬的、充滿謝客意味的回答。
“我睡着了。”
卡蘭笑起來。
在這樣的時刻,那喜怒無常、沒什麼人類同理心的存在又變得溫和而充滿柔情,同白日裡直接塞了五個大活人進裂隙時好奇旁觀的漠然表現完全不同。
那隻手還在隔着被子輕撫,像是覺察到了裹在裡面的人的顫抖,卻體貼地沒有說破。
這種人格分裂般的表現偶爾會令朗感到困惑,野生動物一樣的直覺告訴他二者都是真實的。
——對方确實溫柔可親,從不輕易因為冒犯和指摘而生氣,對人類恪守着某種基本底線;但同時也發自内心地覺得生命并無太大價值,看着缤紛的死亡景象如同閱讀某種跳動的字節,在必要時會毫不猶豫地降下決斷。
太過異樣的割裂嚴重加劇了對方身上的非人感。
可笑的是,眼下男人對于人群同樣保持着恐懼,太多次從躲藏處被指認、辨識出來,被無數張口揭發和圍堵,讓他本能地想要回避。
待在這樣一個不算人的家夥身邊,他感到一點莫名其妙的安心。
“法赫納覺得你晚飯吃得太少,它有些擔心。”
星艦的主導者惡作劇似地掀開被子一角,隻是很小很小的一角,剛好讓他能夠觸碰到對方那永遠不服帖的頑固頭發,卻又足夠不想露臉的人類繼續躲着。
卡蘭非常想伏在花豹的肚皮上、那些白色的絨毛間深吸一口,但是稀薄的常識和沒什麼用處的人類意識都在告訴他,如果對着人做出這樣的事情,大部分人都會将其當作一次性騷擾。
“我沒逃避。等一會就好。”
又安靜了一小會,男人給出一個相當認真的保證。
“我就是……需要一點時間調整狀态,很快就會解決。”
這個結論因為那嚴肅的語調,而可愛得有些過分。
脫離進食興奮狀态的卡蘭為此笑容上揚,願意花點心思将自己僞裝回那種溫文爾雅的樣子,但是他Rua着對方頭發的手卻有自己的想法。
撸貓是好文明,在這一刻他深深地理解了這宇宙間的另一項真理。那些透明的觸肢慢慢地、慢慢地爬了一床,以一種虎視眈眈的姿态包裹、貼貼。
“法赫納處理了你帶回來的黑膠目魚,它做出一份美味的炸魚和一鍋熱騰騰的湯。”
香味順着被子縫往裡鑽,現在朗知道了對方放在床頭櫃上的東西是什麼。
不厭其煩地玩着他頭發的手還放在那裡,最後觸碰兩下他的臉頰,帶來一點冰冷的感受。
“我保證它們和你想象中的一樣好,是最地道的紐卡斯爾星的味道。”
他聽見星艦的主人說。
對方沒有催促,也沒有尋求一個答案,隻是語調柔和地同他聊天。
缺乏溫度的手指像是一具屍體的邊角料,有着活物的柔軟,卻沒有活物的脈搏。
本該驚悚可怖的場景在這樣的黑夜裡突然變得朦胧,柔化了泾渭分明的界線,讓埋在被子裡的人湧起一點複雜的情緒。
“不會和我想象中的一樣。”
朗突兀地說。
這樣硬邦邦的回複不太好,不是一個理想的交流氛圍,他應該道歉,向擔憂着他的法赫納和送來宵夜的卡蘭。
然而對方發出輕微的“呵”聲,含帶着令朗感到莫名其妙的愉悅。
“我認為人類會對着被劃定到親近範圍内的人生氣撒嬌。”
假裝自己也是人的家夥緩緩說道。
“我很高興你能夠對着我生氣。”
這話說得過于殺人誅心。
鋼鐵硬漢了半輩子的男人當場仰卧起坐,一骨碌從被子裡鑽出來。
那些附骨之蛆般的陰郁氣氛被對方的暴言沖刷得一幹二淨,他甚至忘記自己發作到一半的深空恐懼症。
“胡說八道!”
嚴厲的自我申辯當場打了個頓,令人無語的表達問題總是在緊要關頭刷存在感。
直男聽不得撒嬌二字,這比年度軍事演練沒獲勝還可怕。
作為回應,卡蘭将碗塞進了瞪向自己的人類手裡。
“嘗嘗看。”
被食物堵住嘴的一方盯着那隻碗看了很久,最後在沉默中低頭喝了一口。
非常醇厚的味道,冷凍貯藏也無損于其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