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沉默了很久,最終選擇收回僵硬的手臂。
“抱歉。”
他說。
朗認為自己的舉動給對方帶來了不快的體驗,或許卡蘭并沒有像其表現出來的那樣自來熟,也不喜歡意料之外的接觸。
然而在他的手離開對方肩頭前,白色的人形更加用力地抱住他的身體。
“你可以對我這麼做。”
端着架子的前任帝王語氣要多矜持有多矜持,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仿佛獲得了這一殊榮的人類應當感到榮幸感激,但實際上那雙圈緊的手臂死活沒松開。
在這個瞬間,朗幾乎看到山羊飛快甩動的尾巴。
于是他明白了,卡蘭其實愛這種事情愛得要死,但總也不會坦誠展露出來,就好像被一群刻闆教條的禮儀官時刻盯着的行為表率,一邊遵守着禮節性的言行規範,一邊又忍不住想摸摸其他人類。
童年時期所缺乏的事物,會在人成年後化作某些具有特殊意義的既定意象。
末代王朝的帝王即位時相當年輕,人們常說老克裡芬的奢靡和揮霍加速了帝國的崩塌,耗費幾年時光鑲嵌雕琢出的冠冕隻是匆匆一現,在某個晚宴中迎來衆人的一度吹捧,便被收入庫藏。
這樣的描述令朗憤怒,就像他注視着礦星1917上撿垃圾吃的兒童時那樣,洶湧的火焰灼燒着胸膛。
但當卡蘭抱着他,像是得到準許般地輕輕嗅探時,這怒火又化作了不确定。
他記得他們曾平靜地交談,對方表示擁有很好的家人。
可很好的家人不會讓孩子對擁抱懷有異樣的渴望,艦隊指揮官自己的父母不斷奔波遷徙,從一個星球逃離到另一個星球,好像身後有什麼無形的事物在追趕他們一樣。然而即便是那樣的成長環境,他回憶過去時所能夠想起的,依然是母親溫柔的聲音和父親有力的手臂。
“可以給我說一說你的家人嗎?”
朗試探性地詢問。他再一次想起,記錄顯示最後一任帝王登上高位的過程相當複雜血腥,同老克裡芬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家夥想要奪得權力之杖,必然要付出足夠多的代價,但是繼後以堅定的姿态站在對方身邊,舊王室幾乎分裂為彼此仇恨的兩派。
這一段過往幾乎被全數抹去,隻能窺見零星的言語。
“我有一位很好的母親。”
并未理解這個問題的用意,不過人類的情緒非常溫柔,令得到滿足的困倦一方感到惬意。于是卡蘭遲緩地回答了有些僭越的提問。
“還有一個弟弟。”
“一個很小很小的弟弟,比巴掌大一點,皺巴巴的,哭聲倒是很響亮。我抱過他兩次。”
第一次是從波旁夫人的手中接過新生的嬰兒,第二次是在監判院連同沙瑪努親王掀起叛亂時,将對方和母親的遺骸一并遠送他鄉。
“其他人呢?”
朗原本以為這隻是一個開端,但對方長久的沉默令他意識到,這就是整個對話的全部了。
“沒有其他人。”
那柔和的語調如同夢呓,卡蘭相當善于給自己找一個舒适的位置。人類暖烘烘的,繃緊的肌肉也富有彈性,再舒服不過。
老克裡芬不是家人,監判院的研究員顯然更不是。這些人在記錄數據時的目光和看一隻受實驗的猴子沒什麼區别,新型人類是商品交易的一部分,中空的探針插進脊柱時造成的慘叫對他們而言和被宰割的牛羊所發出的哀嚎大同小異。
“隻有母親和很醜的弟弟。”
失真異化的記憶裡還存留着新生兒又紅又皺的樣子,也存留着對方尿在他衣服上的無禮舉動。
克裡芬家族盤根錯節,從直系到旁系有着上百号人口。
在這樣的大家族中,卡蘭擁有一位母親,和一位隻抱過兩次的弟弟。
沒有體溫和心跳的白色人形笑着說,落入阿卡夏沒有特别痛,因為它分解東西一向很快;也會很輕松地表示,從一開始自己就對痛覺不是很敏感。
朗環繞着昏昏欲睡的白山羊,手臂穿過那冰冷的身體,仿佛陷進新雪中。他假裝沒看見緩慢融化的潮汐邊界,那些潮汐并未傷害侵蝕他,而是以一種極度收斂、不會造成惡心暈眩的形态縮在角落中。
“卡蘭。”
他低聲喊出同伴的名字,然後得到一個困乏但溫和的回應:“嗯?”
但人類其實沒什麼想說的話,他就是試着呼喚一下。
在這個瞬間,某種荒謬的想法心有靈犀地快速閃現,就像屬于野生動物的直覺那樣,令朗的大腦清明。
“是因為我嗎?”
因為不想驚擾到閉着眼睛的旅伴,他的聲音輕如耳語:“是因為金烏對不對?這些會給你帶來傷害。”
卡蘭沒有回答。
阿卡夏的同源記錄者不能說謊,于是蒼白的手指捏住人類的嘴巴。
“我假裝自己睡着了。”
随心所欲的星艦主導者将他們曾經的對話,原封不動地扔還給男人。區别在于彼時縮在被子裡的指揮官硬邦邦地表示自己睡着了,而卡蘭則更為貼心地加上“假裝”這個前置條件。
那種藕斷絲連的莫名保護欲,在這一刻變得強硬又冰冷。
朗沒有再問更多,但他的手臂收緊。
金棕色的眼睛看了一會天花闆,又看向會客大廳遠處的壁畫,仍舊是巨型山羊銜咬着鐵鍊的場景,地面在鐵蹄下崩塌陷落,仿佛某種不祥的、對于命運的預言。
他的憤慨在泥濘中滾過幾年,幾乎因為落魄和絕望而被澆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