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說一些很複雜的話題,他害怕這個話題。
“你見過人造子宮嗎?”
卡蘭側着頭,像是正仔細觀察人類的反應那樣,打量着朗的面部表情。
但男人的情緒非常穩定,沒有流露出任何退避,反而是颔首示意他靠過來一些。于是從善如流的白山羊小小地挪近點,将身體貼着朗的肩臂,收獲了一個溫暖的環境。
“我沒見過,這項技術一度引發了道德與倫理的争議,所以不是那麼常見。”
嚴肅而認真地解釋着,朗低頭看着對方:“甚至連局部器官的培育計劃也經曆過漫長的讨論,直到近幾年,聯邦才因為面積不斷擴大的潮汐侵蝕,而批準留存高級指揮官的脊髓和血液樣本。”
“遭到污染的風險居高不下,他們需要以最快的速度獲取大量可更換部件,并且消除排異反應,以求在指揮者遇到重大事故時,能夠及時提供備用品。”
“在此之前,他們沒有放開法律限制。”
“那是對外的說法。”
卡蘭的笑容平靜,他感受到D108的熱度和潮濕的汗水,這本該令他抗拒且不适,但生命自帶的活力又沖淡了這一負面情緒。
“監判院打開潘多拉之匣的時間遠比那更早。”
“收養孤兒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謊言,自然選擇下誕生的孩子參差不齊,造物主不喜歡意料之外的缺陷,他們更願意由自己進行創造。”
“這些孩子是更疊了無數代後的成型樣品,也是誕生在人造子宮中的最新版本。”
他盯着男人的神色變化,為新的發現而感到驚奇,緩慢地說出一些陳舊的秘密。
“而我是第三代。”
塞根先生有許多白色的小山羊,它們無一例外皮毛鮮亮犄角尖尖,就像愛絲梅拉達身邊戴着銅鈴的小可愛一樣活潑。
它們被安置在破破爛爛的羊圈中,擁有永遠也吃不完的幹草。
直到某天清晨,這些不知感恩的山羊無一例外地掙脫了遭到磨損的缰繩,沖入死神的懷抱。
朗的瞳孔在一瞬間輕微擴散。
法赫納曾經的提醒太過隐晦,探針、電流、大腦刺激……他以為對方同自己的家庭隻是關系惡劣,所以沒有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
“在我之前,其實有過很成功的一代。”
卡蘭不會因為這個話題而感到悲傷,他自然而然地靠在人類身邊,手指輕盈地揩去D108眼角的淚水。那是很苦很鹹澀的味道。
他們的淚水和自母親懷抱中誕生的正常人類的淚水,并無太多區别。
“太成功了。”
“摒棄了一切缺陷,掐斷基因鍊賦予短命種的桎梏,擁有卓越的智力,優異的外表,充滿友愛精神的性格,仿佛是誕生于伊甸園的亞當、上帝親手捏出的第一位新孩子。”
那話語中帶着低低的歎息,似乎這是什麼悲傷的話題。
“——也太像人類了。”
以至于塞根先生也會被短暫地搞糊塗。
這哪裡是什麼新鮮的小羊羔呢?這是他在無數份骨血中,親手接生的一個孩子,一個幼小的嬰兒。
當那雙眼睛擡起,充滿信賴與親切地看過來,喊一聲“父親”,鐵石心腸的農場主便突然間失于理智,陷入一個難以長久的夢境假象,并在很多時候弄混了人類與畜生的分界線。
“所以之後産出的新型人類,都有着生理或性格方面的缺陷,無法一直活下去。”
空閑的那隻手摸一摸男人的臉,卡蘭的手指戳了會兒對方的睫毛,逼迫那隻好看的金棕色眼睛眨動,像是在逗弄停栖在花瓣上的蝴蝶。
“上帝是會害怕的,因此吞下了智慧果實的亞當才會被逐出樂園。如果祂的造物同祂擁有一樣的外形、一樣的内在、一樣明辨是非的能力,又有誰會否認祂創造出了新的上帝呢?”
“故而祂加上一把鎖,為了讓自己的造物失去無限的生命,隻能匆匆活在有盡頭的時間軸上。”
最後一匹小山羊最漂亮,雪雪白的皮毛仿佛輕飄飄的雲朵,也好像綢緞那樣,最喜愛幹淨。
它擁有很多未曾謀面的兄弟姐妹,但是那些兄弟姐妹無一長久。
“你……”
朗張了幾次口,都沒能成功發出聲音。
他托住D108後頸的手臂很穩,穩得像塊沉重的石頭。
與之相對,獵犬發出細細的哭聲。
擁有成年人體型和簡單思考能力的小狗哭得很安靜,啜泣微小到幾乎難以察覺。
他現在髒兮兮的,兩隻來自不同人的手臂正抱着他,那些有點惡心的柔軟機械臂也抱着他。他難過害怕到無以複加,卻根本搞不清楚自己難過害怕的原因。
“所以我沒有寫過詩,也沒有什麼美麗動人的初戀。”
卡蘭溫和地笑着,手指彈動,讓潮汐分解消除掉男人衣服上沾染的污穢。
在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時機,他們的話題拐回了睡覺前所談論的事物上,也算是一幕離奇的恢諧劇。
“因為我确實沒有時間。”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