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并沒有睡夠三小時，因為生活總會發生這樣或者那樣的意外。

當卡蘭從他的手臂間試圖輕輕地掙脫身體時，人類醒了過來。

那隻金棕色的眼睛先是盯着對方看上一會，就像睡昏頭的野獸喜歡親密地靠着族群成員、并下意識地想把對方團起來那樣，然後男人的神色逐漸清醒。

“到了？”

他問，聲音因為剛睡醒而略微發啞。

一張柔軟的床所帶來的放松感比專用睡眠艙還要明顯，他很少落入這樣毫無防備的境地，并且出于本能地牽住了自己的同伴，仿佛想要确認對方是否仍舊是“固體”的。

這樣的柔軟情緒令人類自身都為之驚訝了一瞬。

“還有一段時間。”

卡蘭低聲說，沒有移動自己的手臂：“你可以再睡會。”

“不用。”

迅速坐起身，朗回頭掃了一眼那堆枕頭。

他自己的位置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圓坑，但片刻前他那輕飄飄的同伴所躺的地方隻有幾道不太明顯的褶皺。

“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我的睡姿太差讓你感到不舒服？”

他為自己強行圈着對方睡覺的做法先手道歉。

“抱歉，我說着說着就睡過去。”

“法赫納在喊我。”

慢慢地解釋原因，卡蘭的發絲垂落下來一些，衣擺倒是整齊到挑不出毛病。

“D108那邊出現了一點意外，它希望我能夠去看看。”

人類沒有猶豫半秒，直接從床上一骨碌爬起：“我和你一起。”

D108發生的并非“一點”意外。

獵犬完全跌落在冰冷的地闆上，四肢抽搐，伴随着劇烈的嘔吐。

當朗推開門的時候，幾條柔軟的機械臂扶住無法掌控身體的年輕人，對方正打着擺子，不能很好地挺直脖頸。

吐出來的尚未消化完的晚餐中，夾雜着一些暗色的血塊，半幹涸的眼淚和鼻血糊在那張髒兮兮的臉上。

“怎麼回事？”

男人大步上前，接手了狀态不正常的囚犯。

他解開對方的衣領，托高小獵犬的後頸，防止對方被嘔吐物嗆到。

“我剛做了緊急處理。”

法赫納的聲音蔫蔫的，聽起來沒精打采，也并未直接就男人的提問給予回應。

“他過段時間就會安定下來。”

卡蘭擡頭看了自己的星艦一眼，那些高懸的荷魯斯之眼也在凝視他。

朗正一點點地用右手的衣袖抹去對方臉頰處的穢物，半抱着D108的左手則穩定不動。

曾經以新型人類身份活着的白色人形輕輕蹲下身，無聲地注視這一場景。

相比于第一次D108吐在駕駛艙中時的避之不及，這一次卡蘭倒是沒有任何激烈反應，他的眼神中隻是帶着些淡漠的憐憫。

“劣化開始了。”

他語調沒有起伏，回答了片刻前朗的問題。

“獵犬定期返回基地，不僅僅是為了接受懲罰或者嘉獎。”

男人擡頭看着他。

“什麼意思？”

似乎是猶豫了一下，最終卡蘭還是伸出手，很輕很輕地摸摸小狗的腦袋。

無形的潮汐收斂住吞食新鮮意識的欲望，環繞在這一地狼藉中。

D108猛地喘了兩口氣，像是自痙攣的狀态裡恢複了一瞬自主呼吸的能力。

“在曾經的首都星沙瓦勒毀滅後，監判院宣稱他們停止了一切關于新型人類的創造和生産。”

溫和地沖自己的同伴笑笑，卡蘭保持着那個動作，讓小獵犬在他的手心下一起一伏地努力吸入空氣。

“但事實并非如此。他們不會放棄這一研究課題，于過去所發生的失敗，隻會令他們反思之前步驟的不足和缺陷，并加以改良。”

“我想這孩子的同伴，包括那位很美麗也很強悍的領隊，都面臨着同樣的問題。”

“所以他們很難脫離監判……脫離科學院的掌控。”

D108沒有躲避那隻本該會令他感到恐懼的手。

因為他覺察到自己僵硬的喉嚨肌肉突然變得柔軟，不再阻止氧氣的進入。對于生的渴求在這一時刻戰勝了對于未知的膽怯。

他被一位綁架犯抱在懷裡，而另一位綁架犯的手貼在他的腦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