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很小的事情。”
在前往礦星137之前,人類躺在休息室的床上,圈着側身而卧的白山羊,說了很多關于過去的故事。
那粗糙的手指在卡蘭的手心輕輕地劃過,有時是拼寫一個名字,有時是比劃一個來自于方言的單詞,朗在看過來時總是帶着笑。
“我們剛住到一起的時候,許多新兵連通用語都說不好,大家拼了命地從偏遠星域擠上征兵船,又來到卡姆蘭。我們搞出一個記事本,經常湊在一起記錄下不同語言的翻譯内容。”
那沙啞低沉的聲音散落在柔和的休息室中,男人金棕色的左眼在昏暗的光線下很明亮,沒有任何令人生厭的渾濁,仿佛一部分年輕的心性仍舊活在他的身上。
他們面對面地躺着。
“一開始大部分是罵人的話。”
對這件事感到點羞赧似的,那長長的睫毛垂落,和男人冷硬的臉頰線條相比,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柔軟姿态:“你知道的,青年人湊在一起時,總會學一點傻裡傻氣的東西。”
“但後來它變得複雜又豐富,大家在閑得發慌的學習過程中傳來傳去,塗寫着各種語言。”
“比如回家,比如想吃面包,比如别害怕下一次的訓練。”
慢慢地将自己的人生展現給同伴看,直到燈火熄滅,朗的聲音在黑暗中中嚴肅又溫柔。
“大家用很多很多的語言,寫滿了一整個筆記本。在那之後,還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直到……”
直到這些曾經的痕迹和卡姆蘭一起化為灰燼與殘骸。
“所以你看,即便巴别塔倒塌,我們也總是能想出别的辦法。”
曆史根據其載體的不同,總是呈現出暧昧不清的狀态。
舊地的人類在尼羅河流域挖掘出大量石碑,清晰地篆刻着帝王紀年,卻無法判定内容的真僞。而在更遙遠的東方,人們會就唯一的曆史基點之前是否存在過一個未曾留下記錄的朝代而衆說紛纭。
當這深深的車輪滾過一遍,所有的淤泥沉澱下去,隻有活着并且繼續前行的人類,才能将屬于過去的事物帶往未來。
刮過一整顆星球的潮汐漸漸平息。
卡蘭最後呼喚了一次自己的半身:“能封閉那些裂隙嗎?人類會處理地表殘存的部分。”
他有些累了。
狗狗艦搖擺尾巴:“我從另一側試試,完全封閉很難,但隻要人類不再深挖,這顆星球會活上很久很久。”
看了一眼對峙中的雙方,片刻前微薄的怒意已經逐漸平息,卡蘭注視着半跪在地上的女人。
他嘗到一些茫然的憤怒和不解,就像沸騰的岩漿突然被扼死,永遠也尋找不到出路,隻能無窮無盡地灼傷自己。
“塔娜。”
他在通話頻道中呼喚了一下對方,這一舉動令身邊保持着警戒的男人稍微側頭,像是對于他的突然開口感到詫異。
這一次,曾經的新型人類沒有說出對方的姓氏。
“我在黑市S713星球,聽到了一些傳聞。”
獵犬小隊圍攏在隊長的周圍,防護盾死死地将他們的領隊保護在屏障之後。
他們看起來警惕又冷漠,對外界的一切都抱持着不信任的姿态。
在異樣環境中長大的新一代武器,有着自己的小族群,他們既不屬于人類,也不屬于科學院,就像是在冰天雪地裡擠成一團的獵兔犬。
海因茨召回了自己那倒黴玩意兒的部下,脖頸被割傷的獵犬躺在地上,他的同伴正死死地按壓住傷口,用修複膜進行急救。
中型艦隻即将降落,Ignis的駐軍也迅速趕來,争鬥卡在一個即将升級的平衡點上。
“黑市貿易商告訴我,他們将大量的屍體運送往聯邦。”
卡蘭的話語很慢,眼下他每說一句,都要停頓一會。吃下礦星137的污染,就像是空腹的人類大炫了一頓變質食物,本該和他融為一體的部分正在讓透明的潮汐化作黑色。
這導緻他在閱讀對方情緒時非常疲憊。
“你曾想救下那朵枯萎的玫瑰,那是你循規蹈矩人生中的唯一一次例外,你為一名隻見過兩次的陌生人停下腳步。”
朗或許沒有這樣直白的讀取能力,但男人過于敏銳的直覺,讓其在發現獵犬領隊對着一顆崩塌的頭顱發呆時,窺見了端倪。
他憑借着自己的觀察将一觸即發的沖突硬生生地往後壓了一輪。
但卡蘭直接掀開那層蓋子,讓一切暴露在日光下。
“你從未想過這個脆弱的夢境會碎裂在你的面前,因為你将他們安置在了足夠遠的小玫瑰星域,你額外提醒了那些人盡量保障他們未來的生活。”
“你以為你可以留住一個瀕死的孩子。”
“我們談談吧,塔娜。”
卡蘭的右手覆蓋着一層暖意,人類沒有懼怕坍塌融化的骨骼,仍舊死死地抓着那冰冷變形的部分,像是怕他突然融入黑暗中消失不見。
曾經的帝王為此停頓一瞬,他收回了自己不曾說完的判決,也收回了那些即将流出的血。
“談談關于科學院,關于污染物的後續處理。”
艦群如盤旋的飛鳥般泅遊不去,他們站在命運的分界線上。
隻要獵犬監判隊的領隊站直身體,給出一個降落或是攻擊的信号,所有小狗就能夠回到曾經熟悉且安心的環境中。冰冷的訓練基地,定時的探查觀測,日複一日的訓練。
向前一步,則是看不到盡頭的黑暗未知,那條路荊棘叢生,坎坷遍布。
卡蘭注視着自己的後輩,他閉起眼睛。
“也談談關于獵犬小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