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談判重啟的地址被選擇為礦場的原辦公室,所有人不必站在露天的空地上持槍對峙。
這棟建築崩塌了一小半,海因茨将大型異種從牆壁上扯下來的時候,差不多拽塌了一整面外牆,好在内裡保存得還算完整。
藏匿其中的未感染人員早已得到轉移安置,眼下勉強可以當成會談場地使用。
獵犬領隊的狀态看起來依舊不佳,但已然迅速恢複了原本的冷靜判斷,看不出任何憤怒的痕迹。
她在移動之前蹲下身,試圖拾起那顆破碎的頭顱,卻隻撈起一手黑色的殘渣。
它像大部分污染物的遺骸那樣,酥脆崩解,最終簌簌滑落無迹可尋。好像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輕易地消失在了宇宙間,消失在了陌生而遙遠的他鄉。
而朗這邊的情況則要複雜得多。
他發現他很難将卡蘭再度從駕駛艙裡帶出來。
他的同伴隻是勉強将自己捏出一個形狀,但皮囊之下的血肉全是塌陷而空蕩的。
當他的手臂穿過對方的身體,試圖打橫将朋友抱起,幾乎感受不到一點重量,就好像起到支撐作用的骨骼完全融化了。
這本該是一個令人類驚駭的場景,但朗的臉頰緊緊繃住,沉默着試了一次又一次。
“你……”
星艦的主導者原本想說“你自己去吧”,然而他在看見對方的表情後,收回了後半句話,隻是用手臂緩慢地環繞住男人的頸項。
“這次你真的要将我抱下去了。”
他甚至開了一個不是很好笑的玩笑,同時盡量将自己整合成型。
這一次,朗終于将同伴和那些鍊接栓注液分離開。
他的咬肌用力,仿佛在對抗什麼激烈的情緒。
“别那麼愁眉苦臉的,這樣的表情不适合你。”
輕聲笑着,卡蘭的心情倒是比預想中的要輕松。他的身體狀況不算太好,但意識比前一次清醒得多,讓他有餘力伸手按一按男人的眉心。
“你離長皺紋的年齡還有點遠。”
“不遠了。”
終于發出聲音,朗解鎖了金烏的駕駛艙。
不太明顯的疲憊籠罩在人類的眉宇間:“我已經不算年輕了,卡蘭。處于我這個年齡的人,不該是這種樣子的。”
束手無策,面對命運時猶如在泥沼裡掙紮的昆蟲。
他希望能夠保護對方,卻一次又一次目睹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眼下人類的平均年齡是一百二十歲。你還沒有真正抵達四十歲的分界線,人生僅僅走過了三分之一。”
星艦的主導者不太喜歡這樣的神情,他更喜歡看花豹鮮活又熱切的樣子,也喜歡那些偶爾流露的意氣風發。
所以他笑着撫摸對方的臉頰與眼睛,像是要撫平那些粗糙的傷疤和細紋、撫去眼尾不存在的淚水。
“倘若以舊地人類平均八十年的壽命來等比換算,你還是個不太成熟的年輕人。”
朗勉強露出一個苦笑。
他的嘴角扯動,仿佛回到了最初相遇時不懂得如何表達喜悅的樣子。
這樣事情不太好處理。
曾經的帝王兼新型人類得出一個結論,他沒有多少類似的經驗。但如果法赫納宣稱自己閱讀過太多的人類小說,那麼他可以按照這個建議試試。
或許之前他走入了一個思維誤區,倘若對方需要的是一個能夠給予安慰的情感表達,他也可以模仿普通人,作出一點回應。
他很難産生真正激烈的愛意,但卻能夠僞裝得完美。他的同伴一生太過短暫,當謊言說了一百遍一千遍并且直到對方離去都不曾被戳破,那麼在某種意義上它也能稱之為是真實的。
人類追求虛無缥缈的靈魂和共鳴,而他閱讀生者書寫成文的軌迹。
朗是他所偏愛的那一個。
他願意重複這樣的一千遍。
黑暗裡,蒼白的手指扳過人類的頭顱。
卡蘭感受到對方的頸動脈在跳動時,帶有截然不同的熱度,沉穩又清晰,昭示着值得羨歎的生命力。
他輕輕地挨上了那抿成一線的嘴唇。
在寂靜中,卡蘭賜予自己所喜愛的人類一個意義明确的親吻。
“這樣會讓你覺得好一點嗎?”
貼合着男人的唇齒,融化了一半的怪誕溫和地問,每一個音節都仿佛模糊的尾調。
“會令你不再難過嗎?”
不是好一點。
是好炸了。
警惕地戍衛在金烏身側的海因茨看見深黑重甲的艙門開啟。
然後他那嘻嘻哈哈的老朋友踉踉跄跄地從裡面邁步跨出,整個人仿佛喝了假酒,差點抱着手臂間的同伴一腳踩空,直接從胸甲處摔下來。
機械的手臂托舉了對方一下,将步伐不穩的兩人放到地上。
不知道為什麼,Ignis的指揮官覺得那具冰冷可怖、沒有自主意識的機體在沉默,仿佛表達出一種“算了你别自己走了”的意思。
“他……嗑了回路加速器和電子興奮劑?”
不确定的表情難得出現在海因茨臉上,好像在看着什麼難以理解的事物,他反複觀察了許久都沒在舊友的身上發現受傷痕迹,這也讓對方的行為看上去更加無法理喻:“認真的?”
金發的男人本能地側頭對着伊蓮娜吐槽,然後再一次想起自己的副官正帶着Ignis的駐軍在不遠處壓陣,同剛剛落下的中型艦遙遙相對、互相監視。
當他腦袋偏轉,隻看見了牛皮糖一樣跟在自己身後、裹成木乃伊的腐爛西蘭花。
原本因為那散發出怪異氣息的“人類”而皺眉的安德烈,在聽到這帶着懷疑的自言自語後沉默了一會,然後對着那望向自己的疑惑目光爆發出難以抑制的嗤嗤笑聲。
“長官,您談過戀愛嗎?”
得到一個殘暴又冰冷的掃視,他慢慢地湊近一些,攻擊性的情态被很好地掩藏再眼窩深處:“真的假的?這個宇宙間居然有活到三十多歲還沒墜入愛河的人?這會讓我覺得霍爾曼家族的成員全部笃信舊地的宗教,提倡禁欲和守身,就連婚後都宣揚禁戒性/生活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