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兩個人被炮彈和地雷炸傷了腿,另一位被流彈擦中腰部。
這三名倒黴蛋痛得要命,偏偏卻沒達到系統的死亡标準,以一種斷斷續續的音量哀嚎。
“海因茨,将痛感阈值上調百分之五十。”
和頂着火力把敵人的攻勢逼回去的同伴說話,朗快速處理完無法行動的隊員的傷口:“我們沒有配備任何藥物,也缺乏精神鎮定劑。模拟戰是為了讓他們适應戰場的氣氛,不是造成心理陰影,完全同步的體驗對Ignis的駐軍而言太過嚴苛。”
“回去之後記得為所有受傷和陣亡者安排相應的幹預疏導。”
“還有必要打下去嗎?”
金發的男人低聲問。
“這場模拟戰全亂套了,即便赢得了AI判定,也毫無意義。”
“海因茨。”
朗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戰争不講究十全十美,在真正的戰場上敵人永遠不會等待我們做好準備再開火。拿到什麼牌,就把它打完。”
“而且你忘記了,我想要開啟模拟戰的目的不是為了把你的士兵揍一頓,而是找出Ignis基地的管理問題。身為指揮官的你是最不能模糊虛拟與現實邊界的那一個。”
他的老朋友沉默一會,不再說話。
所有人都逐漸安靜下來,傾聽着掩體外北風的呼嘯聲。
敵方的小隊數次試圖沿着頓河流域往中遊推進,然而被朗所在的陣營聯合西南方面軍壓在原地,随着包圍圈的收縮傷亡比進一步擴大。
轟鳴的火炮聲撕得人耳膜流血,每一次反撲都炸得泥土飛揚。
第三天上午的時候,他們離既定的一百五十公裡總目标相去甚遠,整個包圍圈内縮了不到三分之一。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滿身泥漿糊到看不出人形的伊蓮娜出現在己方陣營中。
“士官長!”
短短三天的毒打讓這些刺頭處于沒了脾氣的狀态,所有人泥臭加血污,鼻涕都凍成冰塊,活得像一群野人。
第一個看見趁着熄火間歇滾進防禦工事後面的女人的士兵,反應迅速地扯着嗓子喊。
“士官長來了!”
新奪下的據點不算穩固,海因茨壓着最前線的部隊分擔火力。
金發的男人同樣髒得不成樣子,所有頭發全都亂糟糟地散落下來,臉上還蹭着煙灰。他一動不動地握持着重狙,一槍一發地狙掉對面試圖沖線的士兵。
朗給伊蓮娜搭了把手,将筋疲力盡的女人拉起來。
“你之前去哪了?”
“水。”
在回答提問前,伊蓮娜毫不客氣地伸出手去。她的臉頰和脖子上有刮傷有凍傷,手從腰包裡嘩啦掏出一把鐵勳章和袖扣。
野獸般地搶奪過男人遞來的水壺,她将整壺水喝得一滴不剩。
“系統投放錯誤,将我扔到了比東岸更遠的地方。”
她說,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我依照目标提示,想辦法穿過整片路橋地區,大概一百公裡的路程,花費了兩天多的時間才找到這裡。中途遇到兩支敵方小隊,所以耽擱了點時間。”
身邊豎起耳朵聽的Ignis駐軍士兵全都發出了低低的感歎和咒罵。
“草。”
其中一位恰巧是車輪戰裡被女人摔出去的壯漢,湊過來一點:“一百多公裡?頂着這樣的交戰圈?”
衣服和鞋子全都糊在傷口裡,完全無法分離撕下。經曆了反複解凍又結冰,部分皮肉呈現出壞死的黑色,伊蓮娜将那些袖扣和肩章毫不在意地扔在地上,踢一腳土在上面。
“啊。”
“行,我之前輸得不虧。”
對方想了想,嘻嘻地笑了,想要伸手拍一拍女人的肩膀結果又縮回去。
“您是我見過最野的人。”
伊蓮娜愣了一下。
她也淡淡地笑起來。
直到夜色降臨第三天結束,針對防禦工事的後續拉鋸才告以消停。
大部分人寄希望于看到一場酣暢淋漓的對戰,并借此展示個人英雄主義。
然而事實是,戰場如同絞肉機,很多時候既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也不會留下任何多餘的同情,前進的每一寸土地都要靠血和命去填。
這一整場以舊地斯大林格勒為核心的戰役持續了兩百餘天,他們隻是透過宇宙樹系統的眼睛,在其中截取出短短的七日作為訓練模闆。
人是太容易陷入迷茫和困惑的生物。
隻是一場内網模拟戰,已經有很多人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他們枕着炮火聲睡去,又在隆隆的巨大轟響中醒來,好像一生中的每一天都曾這樣度過。
所有的觸覺、聽覺、嗅覺都太過真實。
大部分士兵忘記了,自己最初是抱着想要揍黑發混蛋和長官的心态才擠進訓練艙。
彼此間的談話從“出去之後我要對着他的臉猛砸一拳”,漸漸變為“河水比前一天凍得更厚了”、“今天也隻推進了十公裡”、“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夜色中,海因茨輕輕地推了一下同伴的後背。
“你去睡一會。”
他低聲沖朗說。
“你和伊蓮娜,全都兩天沒合眼,這樣下去很難熬到任務結束。”
然後他轉身走向哨點,負責上半夜的警戒工作。
就在金發的指揮官低頭勉強整理一下領口的時候,一隻手從黑暗裡悄無聲息地伸出,鉗制住他的肩膀。
海因茨當場反擊,他的手肘擊打出沉悶的聲響,同時扣動扳機。
然而老式手槍的使用便捷度遠不如聯邦的武器,偷襲者在槍聲響起前死死地卡住扣押式扳機槽,不讓那緻命的武器被按動。
“長官别開槍,是我!”
高大的男人捂住海因茨的嘴,貼着他的身後低聲開口。
海因茨愣了一會。
系統卡頓造成的故障,導緻這本該一帆風順的常規賽沒有一處按照預想發展。伊蓮娜走丢兩天,而安德烈走丢差不多整整三天。
“放開。”
低聲呵斥一句,Ignis的指揮官緩慢地将槍收起,然後轉過身去。
然後他一眼看見安德烈身上的敵方制服。
海因茨:“???”
綠色的眼睛裡帶着難以理解的疑問。
“你怎麼跑到對面去了?”
同樣髒兮兮的野狗笑出聲。
“您問我,您是地圖的設置者啊。就算不想見到我,也沒必要将我丢給敵軍吧?”
安德烈趁着對方沒回神,在他那一向幹淨整潔得要命的長官臉上刮掉一簇灰。
“七百名模拟賽參與者,就我一個被扔到了完全相反的AI陣營,身邊沒一個活人,全是過去的鬼魂,每天吃飯喝水都對着一整片程序數據——您能想象到我的震驚嗎?”
這不算什麼實話。
震驚沒有,就是太過乏味。
“我現在連系統任務都沒領到,徹底被排除在你們的訓練模式之外。”
懶洋洋地笑起來,男人低頭看着那雙睜大的綠眼睛。
對方是真的缺乏危機感,面對身穿敵方制服的他也能毫不猶豫地放下槍。
“要不然我将您悄悄搶走吧,這樣說不定就能收到任務完成的提示了。”
海因茨毫不留情地往他的腰上再補一拳。
“夢話等睡醒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