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或許很難覺察,但與對方相識近二十年的朗能夠發現,此前海因茨的身上帶着點不太明顯的疲憊,就好像一個人年齡漸長,卻事事碰壁,因此對現實不再抱着太大指望一樣。
他也曾經深陷這樣的泥沼,卡蘭靠已讀亂回的神奇操作把他拽出深潭。
朗笑了。
在這一點上,他感謝那位玩失蹤的下士。對方像是點了一把火,将他原本有點頹廢的友人燒得活蹦亂跳,活活年輕了二十歲。
“我去拔了他們的崗哨,想辦法将那排煩人的機關槍炸掉。”
“等我一會,你自己卡時機,我不負責售後。”
“等會見。”
嗤笑着做出回應,海因茨沒擡頭,隻是重新給自己的槍上彈。
“小心别死了。”
卡蘭時刻關注着自己的伴侶。
他不太在意一場小小的内網模拟戰,也不太在意Ignis的駐軍是否會迎來思想上的統一。
但是朗花了精力想将這一盤散沙的陣營拉起來,那麼他會注視着對方。
舊地的人類此時尚未掌握核武器,他們距離第一架飛機升上天空也不過短短幾十年,從第一把自動化步槍的生産到投入使用幾乎無縫銜接。
兩次世界級的戰争引發了文明量級的躍進,在此後,漫長的冷戰期同樣推動了科技的疊代,由阿帕網發展而來的互聯網鼻祖走入千家萬戶,直到宇宙大移民的序幕開啟,人類以星球為單位構建起宇宙樹系統。
仿佛這個種族的每一次蛻變都伴随着刮骨割肉的劇痛,犧牲掉絕大部分,以換取一小部分的新生。
亞曆克斯·馬普茲确實掀起了災厄的牢籠,将一整顆首都星推入地獄,其後的世代沒有人能夠放棄對于裂隙的開鑿。
但對方也确實從衆神的手中奪下群星的密鑰,所有深空航行技術在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内疊代一遍,包括無限制躍遷和連續躍遷,人類曾經需要依靠休眠冷凍艙才能實現的遠距離交互,在這一刻起化整為零。
瘋狂隐藏在這個種群的血肉深處。
而以亞曆克斯為代表的科學院是瘋子中的瘋子,敢于向着舊神、向着倫理與法律伸出手去,以創造博取毀滅,試圖用新生的速度填平死亡的鴻溝。
獨自行動的男人在繞開交戰區時行動迅速,就像一道悄無聲息的鬼魂,他甚至換掉了所有深色的厚重衣物。
朗的行為一度差點引起敵方一支小隊的注意,然而他的藏匿技術實在是好,距離又太過遙遠,因此并未引發大面積的搜索。
他孤身一人深入敵區的攻擊半徑,神不知鬼不覺地俯卧在一處高地上,整個身體埋入冰冷刺骨的泥土和冰雪,隻剩下架起的槍口。PTRS-41式反坦克步槍即便空槍,也有着超過十五公斤的沉重分量,五百米的擊穿範圍也太過狹窄,但很多時候命運就是這樣不講道理。
他的身體有一部分同這虛假的土地融為一體,再也無法分離。
一雙同樣冰冷的手抱住他的頸項。
他那飄忽不定的戀人永遠如同一個孤魂野鬼,一個合格的阿卡夏同源記錄者,在每一個奇異的時刻冒出來,卻從不涉足生者的河畔。
好像卡蘭屬于舊地怪談的一部分,隻有當大部分人類離去後,他才會出現在自己的身邊。
在訓練艙之外,那些融化與蠕動的透明眼睛混合了口舌,細密地與鍊接端口融為一體。
有機生命體與無機物的界限在這一刻變得暧昧不清。
于是星艦的主導者入侵這個夢,祂所走過的地方天空永遠流竄着數據流,一切固體的事物就像接觸不良那樣開始頻閃。
“你怎麼來了?”
朗沒有問對方是如何做到無限制出入内網封閉地圖的,也沒有回頭。他在瞄準目标。
前幾夜對方都隻是在夜色的遮掩下偶爾陪伴在他的身邊,但眼下太陽尚未降落,天色無限接近黃昏。
然後他感受到卡蘭親了親他的後頸。
“來看看你。”
他的伴侶回答。
“快結束了,所以我來看看你如何取得勝利。”
牢牢鎖定扳機的手指扣下。
原本靠着火力鉗制住反攻陣營的機槍轟然爆開。
一直壓着Ignis駐軍瘋狂輸出的崗哨瞬間啞火,将密集的防禦網撕開一道突擊的缺口。
擁有五發彈容量的兇器射擊出的彈藥貫穿了四座重機槍台,讓那些居高臨下的防禦點炸得四面開花。
連貫的火力輸出聲瞬間扭曲,變得嘈雜而無規律。
在這樣的背景音下,Ignis的駐軍開始了最後二十公裡據點的猛烈反攻。
朗沒有移動,而是靜靜地停留在原地。
極度嚴寒的天氣中,他為了攜帶這支連彈藥和支架遠超二十公斤的設備,舍棄了一切輕便的裝備和深色的保暖大衣,涉過那些無人駐足的冰封溪流。
當他匍匐在雪地間,那些衣物的布料同他身上未愈的傷口凍在一起。
整個内網的地圖在爆炸,那些短兵相接的火光映照着黃昏。
步槍聲混着沖鋒槍的聲音,坦克的履帶隆隆地碾過地面,帶來簌簌的震動。手榴彈和地雷的爆炸聲裝點着這荒誕的夢境,那些硝煙和火藥的氣味化作幹涸的雨水,霧霾般飄落在枯萎的大地上,飄落在黑的泥與白的雪上。
受了七天窩囊氣的Ignis駐軍殺紅了眼。
在這一刻認輸無異于承認自己比千百年前的舊地人類還遜,脫離了高精尖科技的人類化為野獸,濺出的血和彈殼帶着激烈又狂躁的熱度,蒸騰起白色的霧。
這是戰線推進到既定位置前的最後一道防線,不到四百人的存留部隊踩着人命往上填,死前多帶走一名敵方士兵就意味着己方戰線多前進一步,他們再也想不起來這隻是一場可有可無的模拟戰。
在這樣的紛亂世界中,在那些夾雜着歡呼和哭号的叫喊聲中,卡蘭低下頭,用手指勾過對方的頭顱。現在花豹因為嚴寒而變得冷冰冰的,不再像一枚火爐那樣滾燙又灼熱,手倒是很努力地同對方牽在一起。
男人透過融化的天穹一角,一雙因低溫而倦怠欲阖的雙眼凝視着遠方,仿佛正看着那些偶爾會構成沙瓦勒地圖的同一片數據、同一個舊夢。
卡蘭沒有說話,隻是摸了摸自己的人類。
然後湊過去輕輕地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