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亞曆克斯相處的時間不算多。”
卡蘭沒有直接回答法赫納的問題,他坐在那裡,目光卻看着廣場的方向。
“那時他和格魯薩财團的矛盾已經激化到了難以調和的程度,監判院開始逐步将他排除在新型人類的培養流程之外,希望之後誕生的實驗品和星艦專注地服務于格魯薩财團,而非更廣泛定義下的人類族群。”
“察覺到對方偏離自己的初衷後,他反手給了監判院一刀,你的密鑰被完整移交給波旁夫人。”
“你恨他嗎?”
法赫納小聲問,那聲音悶悶的。它覺得自己的數據核心在模拟緊縮的情緒,令它感到難以理解。
“你一向不怎麼喜歡那群人。”
“說不上恨。”
首都星的天氣一向很好,氣候調節系統會給出一個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和細雨微至的夜晚。
當人們在清早開放窗戶,他們能夠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晨風和植物的氣息。
暖洋洋的午後令人昏昏沉沉,大衛整個人都在打瞌睡。前任獵犬第一次在這顆星球感受到了安心,他蜷縮在兩名“綁架犯”身邊,不再擔憂因為過于懈怠而被抓走受罰。
卡蘭看着百年後的世界,這裡的一切和曾經的沙瓦勒幾乎沒什麼兩樣。
“隻是覺得有些……悲傷。”
因為一切本該有一個更好的結局。
“監判院既認為亞曆克斯在新型人類的培養過程中傾注了太多情感,對實驗品的塑造與發展起到負面作用,也認為部分實驗體會影響他的個人判斷,所以很少讓我們接觸。”
祂真正的身體終于停止進食,在裂隙中緩慢地泅遊一圈,同褪去正常外形的星艦糾纏在一起,每一簇血肉的觸肢都黏連着生長。
“我與過他見過寥寥數面,他從沒有任何表情,連多停留一秒都仿佛是在浪費時間。”
“他不笑?”
法赫納很喜歡同主導者貼貼,但是這一次的貼貼沒那麼開心,起碼不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樣。
“也不哭、不生氣?簡直就像超酷的終結者。”
“可人類笑起來才代表着感到開心。”
“他見我隻是為了獲取最新的監測數據。”
難以覺察地搖着頭,卡蘭的手指捏一捏朗的胳膊,然後又去捏對方右腿的鉚合裝置。
大概理解到他正在和星艦交流,人類沒說話,隻是以詢問的目光看過來,繼而将整個手掌都攤開在伴侶面前,任由對方摸來摸去。
“他大部分時間都同法赫納在一起,根據拿到手的測試材料進行新一輪調整,隻不過那時你還沒有真正醒來。”
“我不記得了。”
星艦輕聲說。
“我想記起他,我想看一看他、聽一聽他的聲音,但是我做不到。”
“你的自我運算程序不足以清除那道過去的指令嗎?”
卡蘭反問。
“你可以覆蓋或是銷毀它吧。為什麼想見一個百年前的人?”
“大部分人類——”
這一次法赫納回答得很慢,它像是在進行某種深度思考,如同一個真正活着的人類那樣邊想邊說,因此整個對話顯得斷斷續續。
“都會愛着自己的父母吧?”
“如果我曾誕生于他的懷中,我想看清自己的父親,然後去理解他是怎樣的人、度過了怎樣的一生。”
“法赫納覺得很快樂,覺得可以見到你、見到朗、見到大衛、海因茨和奎裡納,以及許許多多的人是非常開心的事情,所以就算不再記得,我也希望對自己的創造者說一聲謝謝。”
“關于指令覆蓋和銷毀……”
在這個問題上,星艦停頓了更久,仿佛它正因為這一輪的自我分析而萌生出某種迷惑。
“我不知道。”
“如果它來自于我的創造者,這将是唯一能夠證明我們之間曾經存在着聯系的事物。”
“一旦我銷毀它,它将不複存在。”
“我的邏輯運行存在錯誤,稍後我會進行更全面的自我檢查。”
“說一說我還記得的往事吧。”
卡蘭默不作聲地側過頭。
“屏蔽程序讓你在翻找我的意識碎片時,也并未注意到那些片段。”
“我曾看到一份不完整的個人記錄,星艦法赫納的第一位同調者是亞曆克斯,而那時你的人格模闆還沒有完全整合成型。”
“你尚未甦醒的意識因為受試者的死亡而持續哀鳴,所以連接成功的亞曆克斯問了你一個問題。”
龐然大物的無數雙眼睛透過深空看着自己的主導者,正如卡蘭的目光同樣穿過虛假的蒼穹。
有那麼一瞬間,法赫納産生了奇怪的bug,它一向穩定的模拟情緒趨于紊亂,令它覺得自己不是很想繼續這場對話。
但它不得不聽。
“什麼問題?”
當卡蘭抽離自身回顧過去,印象中滿頭白發的男人永遠沒什麼多餘情緒,導緻對方偶爾幾次同新型人類1117站在一起時,反而顯得更像一對父子。
同樣的發色,同樣的面無表情。
在格魯薩财團的手臂觸及不到的角落,傲慢的人類完成了首次同調,然後他聽見數不清的紛亂哀嚎,那是太過可怕的精神沖擊,攀升的冗餘壓幾乎能夠摧毀壓垮一名正常人的意識。
但他仍舊執着于一個得不到的答案。
“你恨我嗎,法赫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