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艦低聲否定。
“我不記得了,我覺得應該有一位這樣的人,一位很重要的人,但我記不起他的樣子和聲音。”
祂的本體蜷縮在裂隙間,循環播放着世紀廣場上的那一段錄像。
每一個角度,每一截語音,連同宇宙樹内網可以查到的所有資訊,全都帶着大段的空白錯誤。
祂的程序被挖出一片空洞,屏蔽的指令覆蓋了一層又一層。能夠緩慢解析阿卡夏軌迹的系統,卻整合不出一個人類的一生。
“有時候我會覺得,在廣義的人類之外,在我的主導者之外,我應該是愛着什麼人的。”
法赫納輕輕地說。
它将這荒謬的錯覺說給大衛聽,說給自己聽。
“我也應該是被什麼人熱切而又毫無保留地愛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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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爾曼家的家主在赴約時永遠從容優雅,這一次除外。
朗的屏蔽環和艾琳的芯片留給他不到一小時的自由,實在是一場生死競速,對于體力拉跨的人而言尤為過分。
離開霍爾曼住宅的男人直奔最近的快捷門,花費兩分鐘的時間抵達世紀廣場。
在那裡,他停留了片刻,而後使用了空中環島的傳動門。
卡特事先認真研究了一把公共交通線路,這還是出行往往要帶着一支安保隊的人第一次使用公共載具,挑戰難度不亞于穿着夾闆拖進盧浮宮。
随後他轉道聯邦紀念館,刷取個人信息入場,在負二十七層找到了工作人員的儲物櫃,拿到全新的身份端口,繼而從員工通道的側面鑽了出去,沿着裝飾性矮牆翻出紀念館,就近搭乘環城軌道,直奔城市外圍。
這樣一套操作做完,時間剛過去半小時,還剩一刻鐘的寬裕讓他往霍斯特的小别墅沖。
除了年幼時被艾琳拖着逃離劫匪的那一次,以及挖了大半年地道的壯舉之外,養尊處優的世家繼承人還從沒吃過這麼大的苦。
他确實有好好健身,但也是真的幹不來這種做間諜的活,随便找一個倉庫卸貨員都能幹得比他更流暢。
年輕一代霍爾曼家族成員往往比同齡人更為早熟,他們尚在學校時便開始就未來的發展進行分工分配,主打一個廣撒網多投資,提高容錯率與競争率,從政從商從軍總得面面俱到。
面對卡特的挽留,艾琳和海因茨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走。
“我以後挺想去科學院的,那裡能合法開瓢。”
他的妹妹完全不加掩飾地表态,一點都不在意其他人的反駁和死活:“霍斯特喜歡小海因茨,那就讓海因茨去第二軍,反正他隻想開機甲。”
“至于你……”
藍眼睛裡帶着笑嘻嘻的神色,艾琳的聲音輕快又活潑。
“哎呀,你就隻能好好地居家辦公了。”
“科學院你是去不成了,真讓你進第二軍的話,估計連最基礎的體測都過不了吧。”
“隔壁的米娅其實有段時間很喜歡你,但是當她發現你連小矮樹都爬不上去後,她的初戀幻想迅速破滅了。”
好具有攻擊性的話語,然而卡特早已對此免疫。
他的脾氣在這麼多年的時間中,被打磨成了好好先生。
論帶孩子,家裡沒有人經驗比他更豐富。
但該說不說,喜歡制造意外的家夥總能搞出一點驚吓的花活。
等到霍爾曼家的家主掐着屏蔽失效的最後時限、氣喘籲籲地推開鄉間别墅的後花園大門時,剛巧看見他那穩重又在意形象的叔父整個人從椅子上蹦起來。
“啥?!”
霍斯特端在手裡裝腔作勢的戎黃茶灑了一褲子,那玩意兒還挺熱乎。
第一秒的失态是因為吃驚,後面九秒都是被燙出來的。
朗在拼命保持嚴肅,朗的伴侶面帶微笑,勞倫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發出嘎嘎的粗犷大笑。
受到迫害的顯然隻有霍斯特一人。
“你說你是誰?!我在聽什麼新世紀笑話?”
帶着點迷惑的前任第二軍軍團長本能地轉頭看向自己的老朋友,收獲到一個輕蔑的鄙視。
“這就是年輕人所謂的‘梗’嗎?我是不是跟不上潮流了?”
坐在霍斯特對面的年輕男性神情溫和,對方的手仍然同朗牽在一起,好像這是全天底下最自然的事情似的。
“并非玩笑,我确實曾見面施耐德·霍爾曼本人。”
“他可真是一位……”仿佛斟酌了一下用詞,他的語氣意味深長:“善于投機的男人。”
“一邊向我貢獻着微薄的忠誠,一邊又不吝于同監判院示好。”
施耐德·霍爾曼,霍爾曼家的上上任家主。
這位社交天才活着逃過了首都星的大災難,卻目睹了一大半産業灰飛煙滅的慘劇。沒有什麼比錢沒了更能令一位資本家感到心痛,總結了教訓的男人從此開始到處投資廣撒網,并且趁着混亂大撈戰争财,再也不敢玩将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的抽象操作。
“所以連監判院都賣了個面子給他,提前透出些口風,沒有讓他和沙瓦勒一起化作灰燼。”
卡蘭沒生氣,他就是帶着些玩味。
回過頭來看一看對方的後人,某種意義上來說感覺很奇妙。
“我親手抱起過你的兄長,施耐德希望為自己的大兒子謀求一個爵位,因此想盡辦法求到了我的面前來。”
勉為其難地抱了一下壯實小孩的代價,就是卡蘭整個人過敏了整整一天。
因為施耐德家養貓也養狗,還養了幾大籠子觀賞鳥。他的大兒子在面見帝王之前,大概率手沒洗幹淨。
那時新型人類幾乎對所有東西都過敏,抱這一下也是看在霍爾曼家族帶頭捐錢捐得爽快的份上,結果硬是事後挨了好幾針。
可見對于皇帝本人來說,一樣逃不出錢難掙,一些東西難吃的道理。
好像從一開始起,他和小孩子就犯嗆。他的弟弟也在第一次見面時甩給他一個放送大禮包。
站在門口的卡特剛好聽見對話的後半截。
在那一瞬間,新一任霍爾曼家主感覺到惡寒的激流沿着自己的脊椎骨流淌,這幾句對話中所蘊含的過大信息量讓他一時之間難以消化。
但是男人面上表情絲毫不變,綠眼睛依然帶着柔和又有禮貌的笑意。
他的手指在栅欄框上敲了幾下,似乎是在提醒在場的衆人新訪客的到來。
“抱歉,我好像錯過了一些精彩内容。”
卡特笑着說。
“請原諒我來晚了,路上有點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