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身影慢慢站起身,沒什麼情緒地看着暫時啞火的那一個。
習慣了高坐雲端的人并未如計劃那般布置出一個天衣無縫的軟着陸,所以對方現在因為突發情況而一腳踏入泥潭,深陷迷茫。
“可是你沒有時間。”
進行到一半的會議被打斷,先走進來的是卡蘭。
他向朗笑了笑,随即在伴侶身旁落座。
跟在他後面的是消失了快一周的小霍爾曼。
綠眼睛的男人換了套衣服,也把頭發和胡子打理幹淨,重新恢複成溫和的面貌,就是看上去比之前消瘦不少。
“抱歉,我遲到了。”
善于社交的霍爾曼家主同所有人打了個招呼,然後又向奧莉維亞低下頭去。
“抱歉,讓您為我感到擔心。”
他慢慢地坐在朗的另一側,那裡留着一個空位。
金棕色眼眸的男人沒說話,隻是打量着自己的朋友,以眼神詢問。
“你的伴侶……”
卡特扶着那根手杖,露出一點不太明顯的苦笑。
他已經在路上調整了心态,重歸自然而然的表情,因此在開玩笑時沒避着卡蘭。
“真是嚴厲且兇狠。”
“胡扯。”
戀愛腦的前任軍團長差點翻白眼。
朗的一隻手還牽着卡蘭,同冰冷的手指握在一處,聽到這句話他忍不住撓了撓那柔軟的手心。
愛情就像最厚實的眼罩,管他什麼人,戴上之後全都眼盲心瞎。
“全宇宙你都找不到比我的伴侶更溫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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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衛在床上小小地翻了個身。
所有人都不準他随意走動,每天大部分時間全都泡在治療艙裡。
期間B07來看過他,C097來看過他,其餘成年的和未成年的半大獵犬全都懷帶着好奇來看過他,朗和塔娜更是幾乎每天都來看他。
他為此感到非常開心,開心到連疼痛都暫時遺忘在腦後。
唯一讓他挂心的隻有卡蘭和法赫納。
朗說他們受了點傷,需要一些時間恢複原樣。
“法赫納法赫納,你在嗎?”
大衛習慣性地貼着自己的智腦端口小聲呼喚對方。
他有自己的小儀式,就算得不到回應,也會每天做上那麼幾次。
“我的傷口一直沒有完全愈合。”
小聲地說着,他試圖換成側身躺的姿勢,卻因為疼痛而止住了動作。
“朗和隊長都說會很快好起來,但我覺得他們沒說實話。”
“隻是皮肉傷的話,在治療艙裡睡一晚就應該解決了。”
有那麼一小會,他愣愣地注視着戰艦休息室的天花闆。
所有人都在上層區域開會,他們讓他别擔心,好好休息。
“我已經滿二十歲了,法赫納。”
新型人類的聲音很輕。
“就在前幾天,你睡覺的時候。所以我沒辦法第一時間告訴你。”
“我們很少能活過二十五歲。”
大衛摸了摸智腦的端口。
這是新的一個,他所有的舊身份驗證都在K31被“綁匪”連根扯走。
B07在宣布脫離首都星的作戰計劃時,也明确要求每一名獵犬成員都将後頸那枚待機狀态的副腦剜出來碾碎,否則任務執行到一半大家平等地面臨爆頭的風險。
“有些獵犬連成年都活不到。”
他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所以我已經非常非常的幸運啦。”
伴随着啟動音,他的智腦端口閃爍兩下,顯示為連通模式。
這令原本老實躺着的年輕人一骨碌坐起身來,結果不幸壓到傷口,發出哎呀一聲。
“法赫納?”
“躺下吧,大衛,請别做過于劇烈的動作。”
溫和的聲音落在安靜的休息室内,令小獵犬愣了一會。
“你是……法赫納嗎?”
看着手臂端口的人有點迷惑。
而對方隻是輕聲笑着。
“是。或許你更喜歡之前的交流模式,我可以切換回去。”
“如果那樣能令你感到熟悉的話。”
大衛搖搖頭,也發出嘿嘿的笑聲。
“不用不用,隻要是你就行。”
他抱着自己的胳膊,開心得像一隻卷卷蟲,忍不住就想在被子裡縮起來。
“你終于醒來了呀?恢複了嗎?有沒有哪裡痛?你好像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我很好,抱歉讓你感到擔心。”
那聲音介于青年和成年男性之間,柔和又幹淨。
“重組和數據整理還需要一段時間,兩套人格模闆尚未完全融合,可能會存在互相切換的情況。”
“但我不會沉睡,你可以時刻聯系我。”
法赫納避開了最後的問題,隻是聽着年輕人叽叽喳喳的雀躍話語。
他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就像有着許多電子羊的夢境那樣,匆匆百年如同一個瞬息。
文明崩解斷裂,隻餘生者的悲歌。曾經仰頭而視的孩童已步入垂垂暮年,克裡芬三世時期修建的大小神殿與教堂化作淤泥。
那些遍布星系的奇怪建築曆經風吹雨打和惡劣的宇宙氣候,隻餘覆蓋穹窿的藤曼與寂靜,連磚石的縫隙中都生長出青青的野草來。
當他醒來,覆蓋自我意識的薄膜碎裂,世界陡然變得清晰。
所有無意義重複的話語與學舌都被理解,所有流向海洋的河流再不回還。
在夢裡他走完了許多人的一生,目睹了許多人的一生。其中有法赫納的,也有卡蘭的。
他所愛的一切都如崩塌的尖塔,消逝于歲月的餘響中。
法赫納透過裂隙,“看”向高興的年輕人。
他的聲音裡含着溫柔的笑,那笑聲如同淚水的回音。
“無論何時,我都将在你們身旁。”
“我想,我暫時不會再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