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所有人都被安頓好,法赫納為大衛做了一次體檢。
星艦沒有将體檢的結果告訴這位老老實實坐在那裡的年輕人,而是切換為成年人格模闆,用機械臂将對方抱回床上。
“怎麼樣?”
忐忑的獵犬小聲問。
阿卡夏的同源者不會說謊,法赫納隻是笑着回應。
“檢測結果告訴我,你需要多休息。”
于是另一方沒有再問下去了。
大衛隻是自顧自地轉換了話題:“可以做小蛋糕嗎?E字序列的獵犬還沒有見過小蛋糕,他們嘗到甜甜的東西,就會很快喜歡上你的。”
“他們已經很喜歡我了。”
星艦的聲音非常溫柔,像是在照顧年幼的兄弟那樣。
“不過小蛋糕要再等等,我在進行重組的時候,物資損毀了大半。在接下來的旅途中我會重新采購你們生活所需要的必需品。”
他安慰沒什麼精神的那一個。
“很快,你悄悄睡幾覺的時間而已。”
“可是我還不想睡。”
人在虛弱時,連情緒都會一并随之波動。
這樣的難受程度對于獵犬而言不算什麼,大衛在訓練基地裡經曆過更糟糕的疼痛,但是一旦知道說出口的話語會得到回應後,忍耐力便開始下降。
他再也不是一隻能夠隐瞞傷痛全力競速的獵犬了。
“法赫納,我想看看那幅畫——那副會客廳裡的畫,它還在嗎?”
他抓着一隻機械臂,輕輕地晃動,如同一個超過了成年線的孩子那樣。
“我想看看大衛·威廉姆斯留下的痕迹。”
星艦的邏輯程序思考了一會,給出一個是和否之外的回答。
“我換了另一幅畫,也是威廉姆斯的作品,你想看看嗎?”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那張小滾床被推出去,推往中層的會客大廳。
霍爾曼一行擁有各自的休息室。
取得深空通訊權限的卡特再也沒露面,霍爾曼的現任家主積攢了太多急需處理的事務,他将自己一頭埋進工作中去。
勞倫斯和奧莉維亞則是因為年齡的緣故,需要好好休息幾天。在這場變故中心力交瘁的人有很多,要始終保持穩定與鎮靜的年長者更是重災區——他們甚至無法如年輕人一般陷入消沉,還要負責把尋死覓活、心态脆弱的家夥們一個個踹起來。
于是漫長的走廊顯得空空蕩蕩。
體諒乘客身心健康的法赫納模拟出了晝夜環境,光線透過一些虛假的投窗照射進來,散落在牆壁和地面上,好像隻要随手推開某扇門,就能走入一個晴朗的花園那樣。
會客廳也不再是卡蘭休息時陰沉又靜谧的氣氛。
它被裝飾一新,米白色幕布如窗簾般垂落。在重重帷幕之後,仍舊是一面巨大的牆壁,但牆上描繪的畫并非那副化作灰燼的焦裂大地和血肉支離的白山羊,崩陷的脊骨和沉重的鐵鍊一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山丘的場景。
年幼的女孩子笑得像一大捧風信子和高山百合,熱切而又充滿活力的眼睛透過畫壁看過來,像是沖着每一位看見這場景的人放聲大笑。
她的懷裡、手中和腳下全是大片的野花,并非精雕細琢的人工花園中排布錯落有緻的景象,而是更雜亂、更無序、更自由自在的色塊。各種顔色如同被天才的手臂所打翻的調色盤,胡亂濺落一地,生長出枝葉和花瓣,迸發出一種明豔的野蠻感,好像大團的缤紛色彩即将沖破邊緣狠狠撞入現實之中。
如果說畫家向末代帝王所獻上的黑色長卷系列的最後一幅巨型壁畫,是一首關于死亡、分裂與大災厄的禮贊,那麼眼前的這幅則是對于鮮活生命力的讴歌。
兩者的沖擊力很難說哪個更勝一籌,生與死的較量被鋪陳于畫布和牆壁之上。
一旦撤去原有的畫作,換成面前的景象,就如同春日的風拂過化為灰燼的幹涸山崗,那些種子,那些燒不盡的野草又反複活了過來,它們活在千百年後,活在每一個看見這幅畫的人的雙眼中。
躺在床上的大衛注視牆壁,很久都沒有說話。
當法赫納伸出機械臂去輕撫那顆毛茸茸的腦袋,透明的眼淚落在被子上。
年輕的、幸運地活過了二十歲的獵犬,在巨大的牆壁面前無聲恸哭。
他非常嫉妒,非常羨慕,也非常害怕。
害怕促使他偷來了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名字,偷來了一位曾經的畫家的名字。他說自己也叫大衛,可當他看着對方的畫,他驚覺自己無法像另一個大衛一般,在這個宇宙間留下自己想要的、長久的、人人皆知的痕迹。
法赫納靜靜地讓對方哭了一會。
他的朋友,他年幼的弟弟,在真正傷心的時候反而會哭得很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但是當對方再一次擡手試圖擦去狼狽的淚水時,調整過溫度的機械臂溫柔地環抱住對方,将從小缺乏觸碰與擁抱的那一個,摟入藤曼般勾連的觸肢中。
“畫面上的是大衛·威廉姆斯的妹妹。”
星艦輕聲說。
脫離了一闆一眼的清脆機械音,法赫納仿佛擁有了人類的靈魂。
“他早年以繪制女性肖像而成名,想在攢夠錢之後将自己的家人接到高等星居住。在聲名鼎盛時期,他也曾為克裡芬三世的第一任皇後繪制畫像。”
“不過這幅畫的成圖時間和其它所有人物像都不同。”
哭泣的那一個仰起臉,眼角還帶着濕漉漉的痕迹,眼睛也紅紅的。
大衛胡亂地擦了擦自己的臉,不去和那些荷魯斯之眼對視,隻是假裝沒事地順着對方往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