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什麼時候?”
“金晷曆1939年9月。”
最開始大衛沒有反應過來這個時間意味着什麼,隻是不好意思地嗯嗯兩聲。
但是幾秒之後,他擡起頭,震驚到忘記了自己還在躲避朋友的攝像頭,下意識地同靠近的荷魯斯之眼對視。
“金晷曆……1939年?”
“九月?”
他重複确認。
“對。”
法赫納笑着回答,仿佛因為這小小的謎語和對方坦誠的震驚而開懷。
“這不可能!”
年輕人脫口而出。
“他早在被捕不久後就死、死去了呀!1939年不是大災厄發生的那一年嗎?!”
“沙瓦勒在九月的第一天整個解體,死人不可能作、作畫!”
很好。
現在小朋友不難過了,而是緊緊地抓着友人的機械臂,兩隻眼睛都睜得滴溜溜的。
非常好奇小狗,令人想要逗弄。
法赫納确實笑了出來,那笑聲聽起來清澈而幹淨。不再是合成音或者是随便某種音源,而是曾經的第一位新型人類自己的聲音。
“确實是這樣,不過我也沒有騙你。”
長長的機械觸肢柔和地拍一拍對方的後背,像是在哄年幼的孩子入睡那樣。
“沙瓦勒墜入阿卡夏時,整顆星球解體,連同其上六百萬居民一起。”
“但是除此之外,監判院的舊址内還存放着一些缸中大腦。”
龐大而沉穩的星艦輕聲說。
“其中一顆,屬于一位名叫大衛·威廉姆斯的畫家。”
“每一顆被監判院收押的活體大腦都在發出漫無盡頭的尖叫,祈求一份永恒的死亡。但是偶爾也會有一些别的東西被一同遺落在原地。”
“在痛苦的間隙,它們會以破碎的姿态地浮現出來。比如一份同死亡作對的念想,比如一份對于家人的思念,也比如一份未完成的畫作。”
“我吃下那些東西,我看見他們的一生。”
星艦可以感受到,大衛的手正緊緊地抓住自己的機械臂。獲得永恒生命的那一個,已不再擁有人類的觸覺,接觸時會得到溫度的反饋,也會收獲關于對方心跳、脈搏的實時數據,但這些都不是發生于人和人之間的擁抱。
“最開始我無法理解,所以我試着去分析、去演算、去以邏輯程序推導那些情感。”
“很奇怪吧?”
舒緩的音調流淌在空曠的會議廳中,第一代新型人類和末世代的新型人類望着同一幅畫。
“在活着的時候,威廉姆斯花費十年時間描述了無盡的死亡和苦難,六副巨型壁畫組甚至獲得了黑色長卷這一不祥的名字,他被折磨到精神狀态日益下滑的的地步。”
“但是當他死去——或者說當他的肉/體死去、靈魂被強行拘束在無窮無盡的苦難中,他用僅剩的大腦所描繪出的,卻是一幅截然相反的畫面,一幅再也無法被畫完的畫面。”
“所以是你将它重現……”
大衛低聲說。
“是你将它繪制在牆壁上,将這樣一幅不存在的畫面畫了出來,對嗎?”
“我和人類擁有截然不同的時間尺度,最精準的印刷技術也無法複刻我所解讀到的準确信息。”
溫和地笑着,法赫納的機械觸肢沒有離開那頭小卷毛,依然在輕輕地揉對方的腦袋。
“存在于缸中的威廉姆斯最後記憶中的,就是這樣的畫作,他以思維構圖,畫出了最雜亂最野蠻也是最鮮活的山丘。”
“但我想說的不僅僅是這些。”
“或許在此之前,無人知曉這面壁畫的存在。然而你還是見到了它,大衛。”
“你透過一位百年前畫家的雙眼,去看了看那些從未誕生于這個宇宙間的花。哪怕它們來不及被付諸筆端。”
大概明白了對方想說什麼,躺在床上的年輕人緊緊地握着那溫暖的機械臂。
大衛現在又想哭了。
因為他聽見法赫納的聲音輕柔而溫暖,像是沙沙落在綠葉上的雨水。
“所以每一樣事物,都會被記住,都會留下自己的刻度。沒有人會被真正意義上地遺忘。”
“就算無法被書寫,思維與意識自誕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在編織着生命的痕迹。”
“如果人類無法記住,我會代替他們記住。”
“如果我于未來的某一天同樣分解消亡,那麼阿卡夏的軌迹、那些遙遠的群星也會記住發生在這個宇宙間的故事。”
“它們會記得一位名叫大衛的人,他是法赫納最好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