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燈火闌珊,窗外行人匆匆,鄢敏想不到回國後的第一頓飯,竟是和一個陌生男人,吃法餐。
此刻無比想念港城的燒鵝乳鴿雲吞面,哪怕給她塊腐乳蘸饅頭,她都能吃得吧唧香,唯獨看到鬼佬做的菜,倒胃口。
什麼樣的男人,會帶在國外待了十年,第一次回家的女人,在家鄉吃外國菜?
鄢敏想,反正不會是個紳士。
她興味索然,勉強自己打起精神,保持微笑。
“蘇長明。長明。”摩挲着銅版紙上燙金的三個字,她嫣然一笑,“腸鳴您是不是需要來點益生菌?”
蘇長明飲了口紅酒,暗紅的酒水在指尖搖晃,“鄢敏也不錯,省得取英文名了。”
無語的冷笑話,鄢敏從小聽到大。
源于鄢敏二字念起來和yummy酷似,所以,過去她的狐朋狗友們一吃到好吃的,就鄢敏鄢敏地叫,叫得她對這個詞都應激了,想起來就起雞皮疙瘩。
鄢敏把卡片放在桌子上,“蘇先生,相親是不需要遞名片的。”
“鄢總說讓我當公事辦。”
如果是十年前的鄢敏一定發脾氣,紅唇會像連珠炮一樣發射。
什麼叫當公事辦?你是甲方還是乙方?難道我爸看中你當上門女婿,我就得當蘿蔔白菜,任你挑?讓你半分心思不願意花。
但現在的鄢敏兩手一攤,笑吟吟的,“看來我爸為了把你留在公司,把我當定金給你了,怎麼樣,看上我沒有?”
蘇長明一怔。
鄢敏在他眼裡看到錯愕。
黑色的瞳孔,倒映一個落魄的影子。
長發亂蓬蓬束到腦後,臉瘦地不成樣子,顯得眼睛大得沒有比例,反倒不那麼漂亮。身上的灰色連衣裙是搶購的過季打折款,皺皺巴巴,耷拉在身上。
這樣樸素平凡,怎麼會像大名鼎鼎的鄢鴻飛的獨女,鄢記食品飛揚跋扈,無憂無慮的大小姐?
歲月大概就是這麼神奇,曾經再光彩照人,意氣風發的少女,經歲月的磋磨,紛紛露出灰撲撲的底色,哪有咬不碎拍不扁煮不爛的銅豌豆,始終如一的美好,硬撐罷了。
“可是,鄢總說,娶了你,鄢記還有幾個子公司都交給我管理。這難道不劃算?”
鄢敏啞然,其實父親的想法她早已明了,不加修飾聽到,還是沖擊。
大概從十年前那件事之後,父親便不再把她當家人。
在父親心裡,鄢記是父親的,是他那個早夭的繼子的,是他視若珍寶的幹兒子段冬陽的,甚至可以是女婿的,唯獨不能是她這個不孝女的。
段冬陽不肯接手,他便甯願相信陌生人,順便搭上親女兒下半生的幸福,捆住一個女婿。也不願意相信,她的品行可以管理好鄢記。
她記得,選專業那天,給家裡打電話。
隔着千山萬水,那頭傳來父親的聲音,選食品化學。屏住呼吸,指尖輕輕顫抖,那正是父親當年的專業。
鄢敏立即删掉喜歡的攝影專業,填上不熟悉的食品化學,本碩一口氣讀了六年,畢業後在當地一家檢測認證公司做食品檢測,過的平淡如水,且忙忙碌碌。
後來有一天,她再次拿起相機,卻發現,拍出來的照片死闆而生硬,毫無靈氣,從此再沒摸過相機。
到底白白浪費了十年光陰。
鄢敏兩根手指絞着桌布,仿佛那是所有的輕視和誤解,她把它捏在手裡,揉扁搓圓,張開手,它又恢複原樣。
“想娶我?”
“大概是。”
鄢敏向前俯身,“你知道我爸為什麼非要在他走之前,親眼看見我結婚嗎?”
“為什麼?”
鄢敏悶了口酒,“我有殘疾。”
曾經多麼傷痛的記憶,現在竟能笑嘻嘻地說出來。
她站起身,提起裙邊在桌邊走了兩步,能明顯看到左腿比右腿遲鈍許多,她再往上提裙,露出大片大片恐怖的疤痕,鱗次栉比,如同死魚鱗般醜陋。
面前的男人皺起眉,坦白地露出不可思議,又充滿好奇的眼神。
鄢敏低下頭,“所以,我爸不是送家産又贈千金,而是怕我嫁不出去,把我當垃圾打包給你了。你買到殘次品了。”
“哦?”
“不過你放心,我不是天生殘疾,不會遺傳給咱們的孩子。”
“那是?”
鄢敏看出他探究的神色,猜想他一定不是土生土長的港城人,才會把當年轟動港城的醜聞當做新聞聽,他爸找這麼一個人,不容易。
“如果感興趣,可以搜刮一下十年前的新聞,關鍵詞豔照,哈哈哈,雖然都被我爸删完了,但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
她等着看蘇長明的反應,蘇長明卻變了臉色,定定看向窗外,“你說的事,跟他有關嗎?”
她好奇地看過去,街道對面的樹下,停着輛黑色的寶馬車。
車門開着,她看見,一個穿風衣的男人靠在車旁,手裡掐着根燃燒的煙,銳利的目光穿過玻璃,直射在鄢敏身上,叫人不寒而栗。他一定站了許久,皮鞋旁散落了起碼十個燃盡的煙頭。
鄢敏轉過臉,假裝沒看到窗外的異常,“你車在地下車庫嗎?”
“嗯。”
“走吧,你開車載我。”
蘇長明大概懶得追究她的前言不搭後語,很裝腔地替她拉椅子拎包,付了帳,徑直搭電梯到地下車庫。
那輛黑色寶馬車愈來愈小,最後化作一團黑點,消失在視野,鄢敏降下車窗,新鮮空氣呼啦灌進來,她大口喘着氣。
蘇長明目不斜視,“去哪?”
“南街岩洞酒吧。”
蘇長明把她送到門口。
下了車,鄢敏才回憶起起港城的深冬也凍人。此刻夜漸深,露下沾衣,涼意在搔鼻尖,她打了一個噴嚏。
車窗降下來,駕駛座一件西裝外套遞出來,鄢敏接過外套,看到蘇長明密密的睫毛和黑黝黝的眼睛,像一隻詭詐的小鹿。
“多謝。”
他擺擺手,“走了。”
鄢敏把衣服套在身上,濃重的煙草氣,不過暖和多了。
岩洞酒吧不在路邊,拖着腿往巷子裡挪了幾步,就看到王準在站在燈牌下,高大的身影凍得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