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關系有了微妙的變化。
或許是鄢敏的錯覺,自那次起,她的水杯再沒有空過,上一節課空了,下一節課又悄悄滿上。
一切盡在不言中,段冬陽似乎是個不願欠人情的人,找到機會就盡力回報。
而鄢敏坦然接受。對她來說,别人的好意每天潮水一樣湧來,件件都放在心上,這不現實。
而她亦不着急償還,與人相處時,她總遊刃有餘。
愛裡長大的孩子,有這樣的淡然。即使剝開天地間最炙熱的心,擺在她面前,也有自由挑挑選選,須一百分紅才得襯,少一分便嫌淡。
段冬陽與她正相反,他一有機會,就急不可耐地行動,想還清鄢敏前幾日的救命之恩。鄢敏雖沒有回應,心裡卻高興,因為知道他不是不在意她。
午後大課間,幾個男生把班上的電視打開,播放電影。鄢敏一般不會錯過這樣湊熱鬧的機會,今天卻趴在桌子上做數學題。
其實她不喜歡數學,她喜歡英文,能和人交流,還能看懂外國電影。而數學的好處,她目前沒發現,因此并不熱心。
可是最近有考試。鄢鴻飛見到英語優等并不會滿意,他要的是門門優等。其他科目好說,維持數學優等可太難了,尤其對于她這種臨時抱佛腳選手,抱着數學題隻有抓耳撓腮的份兒。
老師給了大綱,數學題在大綱裡出。
可饒是開卷,大綱最後幾道難題,她也做不出來。數學和便秘差别不大,同樣隻存在兩種情況,要麼突然如黃河決堤,一瀉千裡,要麼如高速堵車,沒個兩三天難疏通。
如果有解題思路,就好辦了,隻消看幾眼,就可以學會。可是問了一圈,班上竟沒有一個人做出最後幾道題。
鄢敏一邊抖腿,一邊用筆敲腦袋。她面如菜色——酸菜色,又酸又綠。隻恨旁邊沒有豬肉,把她切吧切吧,加粉條一塊炖了得了。反正她現在跟豬挺配——智商不相上下。
這次死定了。任鄢敏把頭敲得再響,腿抖得多快,思路該沒有還是沒有,原先背的公式,整理的錯題,此刻都随風遠去。鄢敏依稀能看到它們的形狀,嗅到它們的氣息,但就是寫不出來它們的模樣。世界上最遺憾的距離,莫過于此。
筆在紙上虛虛劃一道,最終隻寫下一個解,倒把她自己逗笑了。
“是不是很好笑。”
徐文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鄢敏擡起頭,見他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電視屏幕,便知他沒有一分心思在學習上。
徐家對兒子的要求不甚嚴格。那樣厚的家底,橫豎子孫怎麼樣折騰,都有光明的未來,還不如快樂教育,反而把兒子養得玲珑剔透,人見人愛。
鄢鴻飛沒這樣灑脫,要他承認快樂是人生的追求比登天還難。在鄢敏心裡,她爸是苦修的代名詞,不僅對身邊人要求高,對自己更是苛刻。如同咬着毛巾剔骨,刀片捅下去,挫挫磨過白骨,直痛到一把白毛巾咬成血紅色,鄢鴻飛都不會要求打麻藥,硬熬着。他就是這樣狠。當然不會容忍自己的後生不如别人。
想到這,鄢敏打了個寒戰,繼續伏案學習,沒一會,身後又傳來動靜,徐文興拿筆戳她的後背。
“快看快看!”
鄢敏這回連頭都沒擡,“别煩我,學習呢。”
徐文興伸頭在她作業本上看了一眼,登時就明白了,勸道:“怕你老豆抽你?怕啥,大不了出成績那幾天,你還來我家住,叫我媽保護你。”
她擡起頭,拿筆支着下巴。這倒是個辦法,卻不是長久之計。于是再次低下頭,“我能住一次兩次,還能住你家輩子嗎?”
“那有什麼。”徐文興滿不在乎:“我媽不是說了,你住一輩子都可以。”
“不去。”
“為什麼?你前幾天不是在我家住的好好的嗎?”徐文興喋喋不休。
鄢敏煩不勝煩,想錘徐文興一頓,目光卻瞟到段冬陽閃動了一下。
不偏不倚,他這個時候擡頭。
極輕極淺的一瞥。
目光蜻蜓點水似的,掠過鄢敏,爾後輕巧飛走,不知想了些什麼。
鄢敏莫名其妙臉紅,心跟着沉下去,直沉到海底那麼深那麼藍。推開徐文興來搶作業的手,聲音大了幾分:“胡說,我什麼時候住在你家了,我晚上回家了好不好。”
徐文興道:“你就是住也沒問題。你忘了,小時候我們還一起洗過澡呢。現在講究什麼。”
段冬陽一定在聽。
她的臉更熱,簡直跟被滾燙的蠟油滴着似的:“别瞎說。”
“你,你臉紅了。”
發覺這一點,徐文興突然身子前傾,盯着鄢敏的臉。眼睛裡充滿疑惑,仿佛要在她身上發現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過了一會,他才猶猶豫豫問:“難道你害羞了?因為我說——”
“放屁!”她立馬打斷他,胡亂解釋道:“教室太熱。”
“有空調。”
“······”
頓了一秒鐘。
鄢敏回答:“我衣服太厚。”
“今天20度。”
“······”
宇宙都安靜了。
好吧,鄢敏頹然發現世界上有那麼多詞語,卻沒有一個可借現在的她一用。她快速向段冬陽的方向瞟了一眼,幹脆兩手一攤,跑出教室:“懶得跟你說。”
徐文興望着她的背影——狡猾而靈動,人像奶牛花貓,爪子尖尖,獠牙長長,從不輕易流露感情。
他撓撓頭,卻翹起嘴角。
這時餘啟從他身邊路過,見他癡癡的,俯下身,順着他的視線道:“敏姐其實還蠻好看的。看那腰,看那腿。”
低下頭就對上徐文興陰恻恻的目光,他打了一激靈,摸摸鼻子,讪讪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