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敏看向段冬陽,長久地看着。
她什麼也沒想,可是這樣看着,也不覺得尴尬。
也許一秒鐘。
也許一分鐘。
她看見段冬陽的臉色驟然大變,就像天氣刹那轉陰,熱辣辣的風裹挾着烏沉沉的雲,即将世界末日。
——他那樣驚訝又擔憂地望向她。
鄢敏剛想開口問為什麼,一顆碩大的水滴墜到胳膊上。
“啪嗒”一聲。
好像木槌敲擊鼓面,沉重的一聲。
沒等她反映過來,又是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
鄢敏眨眨眼睛,視線一片模糊。
原來是她哭了,眼淚紛紛落下來。
她抽噎着,張開嘴,卻連不成句。
她想叫段冬陽别看。太丢人。可是再不想讓他看,他也全看到了,現在阻止豈不是太刻意。更顯得她在乎他似的。
段冬陽決絕的話對她的刺激這樣大嗎?
鄢敏也說不準。
她隻覺得胸口有一片海洋,心是行駛在夜海上的漁船,米粒大點兒的白船燈,在狂風中翻騰,颠簸,叫深藍色吞噬,漸漸看不見了。
她的心緊跟着沉下去,眼淚就止不住了。
段冬陽在一旁看着,她覺得頗難受,聳起肩膀,用袖口揩眼淚。校服擦在臉上,冰涼涼的,揩了又揩,始終擦不淨。
仔細想想,他說的沒錯。他的事,與她何幹。人要懂得分寸,而她顯然過界了。
她縱然自來熟,認為兩人的關系已經好到可以穿一條褲子,可是光她撐開褲腰,段冬陽不伸腿還是不行。
再說男女有别,她們再親密,卻還是得隔着距離。
而且她和段冬陽的褲子也不是一個号,強行湊到一起,一長一短,一瘸一拐,走路像爬樓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唉,她想到哪裡去了。
小鄢敏平生第一次體味沮喪,才明白,原來世界并不以她為中心,也并不是隻要她示好,那麼所有人都會圍着她轉。
眼前就是唯一的例子。
段冬陽!
——這個又臭又硬,不識好歹,堪比茅坑裡的石頭的臭木頭。
鄢敏想跺上兩腳,再拍兩巴掌,看看裡面究竟裝了什麼。又恐怕隻會弄痛她的手腳。
孟姜女哭長城也未必有鄢敏哭得慘烈,鄢家大小姐為人剛烈,連哭聲都不同凡響,驚天動地。
工人們紛紛駐足,奇怪地望向兩人。
鄢敏臉一紅,竭力忍住淚意,可眼淚卻掉越多。
她發誓,她恨淚失禁體質。
沙發上蓋着條紅藍相間的流蘇條波西米亞毛毯。
她一歪身倒到沙發上,抱起毛毯,把整個臉埋進裡面。滿頭滿臉的薄荷香,熏得眼睛脹。而她的臉頰,卻比眼圈更火辣。
丢死人了。
鄢敏伏在沙發上,肩膀控制不住地起伏顫抖。
工人們越圍越多,漸漸竊竊私語起來。
傳到鄢敏耳朵裡,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逃跑也不是,顯得像落荒而逃。
一味躲在毛毯裡,像隻頭埋進沙子的鴕鳥,時間越久,越沒有主意。
神啊,上帝啊,瑪利亞啊。
救救她。
她隻是想湊熱鬧,怎麼把自己變成熱鬧了。
鄢敏面臉通紅,偏偏眼淚像壞了的水龍頭,關不住。
再磨蹭會兒,爸爸該上班了,她在馬路邊,一定會被發現的。
爸爸應該不會,應該不會隻憑背影就認出朝夕相處的女兒吧。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心裡知道大事不妙,又拉不下面子當衆逃跑,更何況在剛吵過架的段冬陽的面前。
這才明白騎虎難下的滋味。
耳邊隐約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
不好,不好。
鄢敏趕緊把頭埋地更低,又竭力放緩動作,祈禱段冬陽不會發現她的緊張,因為狼狽。
汽車行駛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鄢敏已經能想象鄢總嚴厲的訓斥,和沒完沒了的唠叨。
太可怕。
鄢敏閉上眼睛等死,卻在下一秒渾身一輕,仿佛整個人像羽毛一樣飄起來。
難道她被老豆的眼刀秒殺,已經飛向天堂了?
她老豆的神功已經進化到這種程度了嗎?
鄢敏啊呀一聲,剝開毛毯,露出一隻眼睛往外看。隻看見藍色,水洗過的天空那樣的濃郁。
她更加好奇,掙紮着要把整張臉露出來。
随後是一聲歎息。
仿佛是無奈。
一雙手落在鄢敏臉旁,利落地拉下毛毯,蓋住她的臉。
“别動。”
低沉的聲音響起。
鄢敏的臉紅了又紅,就沒有再動了。
溫熱的觸感自絨線外沁入。完全陌生的體溫,螞蟻似的在她胳膊攀爬。酥酥麻麻。
鄢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童年時,她執意探險空無一人的山洞。把夥伴甩到腦後,一頭沖進陌生異境。原來裡面并沒有野獸和女鬼,反而遍布層層疊疊的花,紗一樣的湖泊。
那種心情,可是快樂,可是奇妙,可是自由,卻帶着惴惴不安,恍惚中覺得不真實,又沒辦法證明真假。
不想閉上眼睛,因為怕會消失。
耳邊閃過車的呼嘯,鄢敏在那聲音中落地。
毛毯落下,她坐在貨車車廂,段冬陽在她面前。
可是車門半掩着,她隻能看到一半的他。
她看到他特地側過身,在别人面前遮住她的臉,在淡藍色的天空和撲撲飛的白鴿中,段冬陽低聲吩咐道:“不要圍在這裡,大家忙累,先去吃早餐吧。”
然後人群四散開,漸漸走遠了,隻剩下她和段冬陽。
車廂還遺留着淡淡的薄荷香,她一個人坐在黑暗中,段冬陽得了空,卻沒有進來,隻探過身,遞來一包紙巾。
鄢敏怔了怔,伸手去接,那纖長的手指,一碰到她的手,就立刻縮了回去。
鄢敏讪讪,一把将紙巾扔出去,人跟着跳下車。
“用不着你的同情,以為我是因為你的話而哭的嗎?”她對段冬陽喊道:“不要自作多情了!就憑你?你是個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