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
“恨,能夠讓你活下去。”
母親對我說這句話時,正把梨塞在我的手中。我的手比較小,收不下其餘兩顆,她便放在地上,暗黃的梨沾上了些許灰塵。
那梨又小又澀,帶着腐爛詭異的甜味,她問我梨甜不甜,我說甜。她忽然笑了,又和我說她要去買更多更多的梨,讓我乖乖坐在那兒,隻要把梨吃完她就會回來。
我坐在商場的休息椅上,着急忙慌地把母親給的三個梨吃完,那梨越吃越苦,爛掉的梨肉留着難聞的汁水,我咽下去後又吐了出來。
旁邊的小孩突然大喊一聲,睜着眼睛地指着我,又一直扯着媽媽的手,說:“媽媽,她好髒。”
髒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
我盯着吐在地上的梨,隻是想着,如果不吃完的話母親是不會回來的。
我想要伸手去拿地上的殘渣,忽然有人抱住了我,問我媽媽在哪。我沒有理會,隻是想用盡全力想去拾起那些爛梨。
隻要吃完梨,媽媽就會回來了。
我嘶吼着向大家解釋,但沒人聽我說,幾個人按住我不讓我動,又安慰似地拍着我的背,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地上的梨被清理幹淨。
随即,我聽見那些人說:“真可憐,才六歲就被媽媽抛棄了。”
我才沒有被抛棄。
是我沒吃完梨,所以媽媽沒辦法回來找我了。
都怪你們。
都是你們的錯。
「名字」
我住進了孤兒院。
孤兒院的老師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叫“好孩子”,媽媽一直都這麼叫我,她們頓時露出憐憫的神情,擅自給我起了名字。
她們說我以後就叫夏梨。
我問什麼意思,她們說是夏天的梨樹。
梨,是媽媽給我的最後一件東西。
夏天,是媽媽本該來接我的夏天。
我喜歡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太好聽了,惹得大家眼紅,他們在我撿垃圾桶裡爛掉的東西吃時,總是用難聽的笑聲打擾我。
他們很煩,又可憐。
沒有媽媽教所以不知道這些東西也可以吃,我的媽媽就是這麼教我的,她說我們不能浪費食物,解決殘羹剩飯就是在做好事。
我是在做好事,可惜這些被抛棄的孩子并不理解。
我向孤兒院的老師們告狀,但老師卻讓我不要再這些吃東西。
那些老師總是用憐惜的語氣和我說話,會假惺惺地把我抱在懷裡,對我說以後再也不用餓肚子了,還跟我說吃垃圾桶裡的會吃壞肚子。
那天洗澡時我特地拍拍肚皮,肚子完好無損,根本沒壞。
老師在騙我。
也可能老師也不懂,真可憐。那些孩子沒有媽媽,真可憐。
都怪商場的人把梨掃走,所以媽媽才不會回來。
是那些人讓媽媽再也找不到我了。
媽媽真可憐。
我不想讓大家變得可憐,于是我把爛掉的蔬果偷偷放在大家的飯菜裡。
那天晚上,有的人去了醫院,有的人當場把食物吐了出來。
我靜靜地注視他們痛苦的面容。
“夏梨……夏梨……”
“是夏梨幹的……”
他們一遍一遍念着我的名字,那好聽的名字伴随着他們的呻I吟格外悅耳。
我笑着說:“不用感謝我。”
他們卻像是任性的孩子,想要撲過來打我,老師抱着他們,他們像是沒了翅膀的蟲子,費力地蠕動掙紮,如同我當初奮力去撈那地上的爛梨。
我撈不到,他們也打不到我。
真可憐啊。
這件事後,老師問我為何這麼做,我解釋了緣由,得到了老師們疼惜的目光。
愚蠢的人當然不懂我的目的,我放棄了辯解。
我睡覺的地方從宿舍上下鋪變成了大通鋪,在大通鋪的孩子不用做後勤工作,隻要乖乖吃飯、會自己上廁所、會乖乖睡覺就行了。
老師把我當成了和他們一樣的傻瓜。
真可惜啊,那些孩子再也沒機會吃完那些爛掉的食物。
他們的媽媽也永遠不會來了。
「小偷」
孩子們都喜歡吃糖。
我也喜歡,母親曾給我吃過糖。
有一次,垃圾堆裡有人丢棄了一塊大大的冰糖,上面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螞蟻。母親在河邊洗着糖,用紗布包好冰糖,又找出一個大石頭,晶瑩剔透的糖被石頭砸碎,像是天上散落的星星。
母親說糖果一天隻能吃一顆,而後用廢舊報紙把其餘的糖果包好,讓我每天隻吃一小塊。
我一直記着母親的教誨。
六一兒童節時,孤兒院給每個人發了一袋糖果,是彩色的水果糖。我想每天吃一粒,但大家沒有媽媽教,有些人放在枕頭下不敢吃,有些人則是一口氣全吃完了。
真可憐,連一天隻能吃一顆糖都不知道。
所以那天晚上,我避開值夜班的老師,把大家藏起來的糖全都收集起來。我打算一天給每個人發一塊糖,但有些糖果不夠分,我就用石頭砸碎,這樣大家就夠分了。
可還沒分糖果時,大家就扯出我床底下箱子裡的糖果,污蔑我是小偷。看着大家把我圍在一起,對上老師厭惡的眼神,聽着院長的質問……我覺得大家真可憐,我如實說出我的想法。
院長老師隻是歎息地搖搖頭,開口說:“竟然開始撒謊了。”
撒謊?
我可從不撒謊。
媽媽話說撒謊的人不是好孩子,所以我從不撒謊,媽媽也不會撒謊。
這之後我把糖果還了回去,隻不過大家總是喜歡喊我為“小偷”。
這裡的孩子真傻啊,連小偷到底是什麼都分不清楚。
有天,有個男孩搶走了我的最後一顆糖果,他說這糖果是我偷的,我大聲呵斥他為小偷。
男孩得意揚揚地吃了糖果,指着我說:“你才是小偷!”
他的媽媽一定沒有教過小偷是什麼,所以他才會誤解小偷的行為。
我決定教教他。
那天,我把他戴在脖子上的長命鎖偷走了,那是他十分寶貝的東西。
小偷就是喜歡偷這些寶貝,且不會輕易讓人發現,所以我把長命鎖沖進了下水道,他并不知道是我偷的。
他哭着找長命鎖,說如果沒有了長命鎖媽媽會找不到他了。
我心跳加快,隻覺得渾身輕飄飄的,旁邊的人問我為什麼這麼開心。
開心?
原來這就是開心啊。
開心是這種感覺啊,我撫上彎起的嘴角,又忽然發現,媽媽的嘴角從來沒有上揚過。
媽媽一直都不開心。
媽媽,真可憐。
「媽媽」
在孤兒院生活了兩年多,老師們開始教我們學習。
我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那之後,我就進了學校讀書。
在二年級時,我又一次搬進了寝室的上下鋪。
大家都在說成績好的孩子大人才會喜歡。
成績好的孩子也可以多要一份點心,我喜歡吃梨和糖果,每次考試都能多得一份點心。
某天,院長開始讓我們表演節目,她喊了成績前幾名的孩子單獨聊天,又給每個孩子發了一根棒棒糖,随後給我們發了一張紙。
紙上面是幾個問題和回答,院長讓我們背下來。
“隻要你們好好背下來,表現得好的話,就能有家了。”
家。
我想起和母親住的小木屋,上面總是漏風漏雨,但母親總能找來廢舊紙箱和塑料殼子鋪上。
有小木屋和媽媽,那才是我的家。
我想要家。
所以我拼命表現。
那段時間院長很開心,她教我如何微笑、撒嬌、裝可憐……
她說,隻有這樣才會被人可憐。
我說,我不要可憐。
她又說,裝可憐才會有家。
我想起媽媽的模樣,點了點頭。
開放日那天孤兒院打掃得很幹淨,大廳裡挂上了彩帶,我和幾個孩子們換上了新衣裳,我們是年紀最大的,其餘的孩子都是嬰兒或者兩三歲,來孤兒院參觀的人也隻想和這些孩子接觸。
畫完畫之後有個戶外活動,我們跑到前廳的院子裡玩。那緊閉的大門敞開着,今天的志願者也比往日多。
老師讓我們和平時一樣玩遊戲,她還說如果大人想參加的話,那就一起玩。同歲的女孩被一名年輕女人看上,畫畫時那女人一直盯着她,玩遊戲時那女人會幫女孩做掩護,笑起來時和孤兒院的老師都不一樣,看上去更加溫柔。
去廁所時,那女孩和大家炫耀,她說:“媽媽答應了以後還會來看我。”
真可憐。
我沉默地洗着手,這些沒有媽媽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媽媽的模樣,竟然随便把一個女人當做媽媽。
我覺得太無聊了,在大家又玩捉迷藏時,我直接靠在一旁的欄杆上,望着孤兒院外的街道,今天來的人很多,外面圍了一圈車子。
一位白發老人坐在車子上,她搖下後車窗,笑起來時牙齒上帶着銀牙,她對我招招手。
“小妹妹,你一個人嗎?”
我聽見她蒼老的聲音睜大雙眼,我抓住欄杆,激動地喊着。
“媽媽!”
我的聲音引來了旁人的注意,一個女人走了過來。
“小妹妹,怎麼了?”
我指着老人說:“她是我媽媽!”
女人看了眼老人突然笑了,她搖搖頭又抱了一下我,我嗅到濃烈的香水味。随後她看向老人,語氣帶着幾分責備,“外婆,你是不是和小孩說什麼了?”
“沒有……”又是那道蒼老的聲音,“孩子應該是被老人帶大的,所以才會認為我是媽媽,可憐啊……可憐啊……”
我聽懂了她的話語。
她就是不願意認我而已。
“媽媽……”我喊着她。
“可憐的孩子……”
“媽媽……”
你為什麼不認我呢?
身旁的女人抱住我,她說:“我來當你媽媽願意嗎?”
你算什麼?
無名的怒火湧上,我掙脫女人的懷抱。
“你才不是我媽媽!”
那天活動結束後,院長欣慰地看着我。
她說有人能領I養我了,是白天的年輕女人。
我說你們都是騙子。
她斥責我怎麼能這麼說話,溫柔地對我說隻有好好表現才能過上好日子。
我說我隻要媽媽,我和她說我見到媽媽了。
院長隻是悠長地歎一口氣,說:“梨梨的媽媽太老了……太老了……”
課本裡教過“老”的意思,當時下課時孩子們在聊天,大家都說老了的人很快就會死。
我想起白天的不認我的媽媽,是不是因為我沒把那時候的梨吃完媽媽就不認我了?
我想吃梨,院長給我一顆新鮮的梨,她說:“隻要你好好表現,以後也可以吃很多很多梨……”
“不論什麼樣的梨都能吃到嗎?”我問。
她點點頭。
後來,白天那位女人總是來看我。
我說我想見媽媽,她說外婆住院了。
我覺得她很笨,總是沒法回答我的問題。于是,我用她能理解的意思說:“我想見你的外婆。”
她和院長聊了很久,一禮拜後,她給我換上新衣裳,帶我去了一家醫院。
我看見白發蒼蒼的人躺在床上,白色的被單,白色的枕頭,白色的人。
這不是我媽媽。
媽媽沒有這麼白,媽媽也不應該躺在這麼幹淨的床上。
床上的人睜開眼了眼,滿是褶皺的手刮着我的臉,“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我有些開心,因為成為家人後就能吃爛梨,我吃完爛梨的話,媽媽就會來接我了。
在我上三年級時,我離開了孤兒院。
一個月後,我又回來了。
這一個月我一直順着那位女人的心意,她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所以那天我把她給我的梨藏了起來。
等梨發爛時,我忍着嘔吐的感覺全部吃了進去。
媽媽會來見過我,媽媽一定會來見我的。
但肚子的疼痛令我吐了出來,我必須咽下去,可那女人發現後發出難聽的尖叫,把我抱了起來。
我長大了,我想掙紮起身,肚子卻越來越痛,最後看見的隻有一片黑暗。
睜開眼時,我躺在床上。
院長坐在我的身邊唉聲歎氣。
“你就那麼想見你的媽媽?”
我費勁地點點頭,又摸摸肚子,完好無損。
“你的媽媽早就死了,她是附近撿破爛的老人,警察把你送過來時,也找到了她的屍體。”
我想要反駁,院長給我看了一張模糊的照片。熟悉的木屋,熟悉的舊報紙和塑料布,熟悉的衣服。
老人躺在木屋裡閉着眼,她變得很白,像是那天醫院裡的老人。
她好陌生。
不像我的媽媽。
“以後學聰明點吧,不要讓大家發現你的不正常,這樣才能過上好日子。”院長隻是拍拍我的頭,“這次就努力學習,看看有沒有人願意資助你吧。”
“真可憐。”
我忽然聽見當年在商場裡時,那一直抱着我的人對我說的話語。
我終于明白那些人為何會那麼說了。
在那些人眼中,我和孤兒院的孩子一樣可憐。
「資助」
回到孤兒院的生活依舊如常,同住的幾個孩子都十分努力學習,她們總是說,隻要學習好了就有希望。
有天,孤兒院的老師說我們被兩位好心人資助,給我們每人發了不同的新衣裳、新書包和文具,讓我們好好學習。
我見過資助的兩個女人,她們手挽手,看向我們的視線帶着憐憫和欣賞,她們對我們說,隻要好好學習,想要什麼都可以和她們說。
我問:“爛掉的梨也可以嗎?”
其中一個女人說可以,又問我為什麼想要爛掉的梨?
我本想回答這樣媽媽就會回來,忽然發現我不再需要爛掉的梨了。
我什麼都沒有了,我沒有媽媽了。
我改口說已經不需要了,因為爛的梨沒人想要。
她卻說:“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你可以為自己去努力,哪怕是不被理解的爛梨,以後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人要為自己而活。”
為自己而活。
什麼意思呢?
我好像沒有想要的東西了,我問寝室裡的人,她們有的想要最近流行的貼紙、想要玩具、想要吃的,也有的想要錢,有的想要畫筆,還有的想要媽媽……
她們都有想要的東西,就我沒有。
“好可憐。”
我又聽見耳邊響起的那道聲音。
我不可憐,一點也不,她們想要的東西我也能有。
一次考試,我考了第一名,我用資助的零花錢把她們想要的東西全買來了,我卻一點都不開心。
這些錢不還是那些人施舍來的嗎?
根本不是我自己努力得來的。
我想要我自己的東西。
一天,我下鋪的女孩向我們炫耀新手繩,說是班上的老師送給她的。我看着那手繩格外礙眼,老師給的東西而已,開心什麼呢?
第二天她手繩丢了,找遍屋子都沒有,她便說是我做的,她說我以前當過小偷。
我沒有辯解,隻是覺得她很可悲,為了被施舍的東西就變得這樣。
後來她找到了手繩,是被院裡的大男孩偷走的,這兩人之前吵過架,男孩就是為了報複,把她的手繩弄斷了。
男孩最後隻是取消了一日點心,除此之外沒有受到更多懲罰。
女孩則是哇哇大哭,我看見她哭泣的模樣,覺得她很可笑。就是因為太弱小、愚蠢才會被欺負,也是因為把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視若珍寶,才會受到傷害。
“看什麼看?”她惡狠狠地瞪着我,我越發覺得她滑稽,“之前是我誤會了,我向你道歉,今天的點心給你吃行了吧。”
“我不要這個。”我笑了,說:“你真可憐。”
女孩點點頭,“對啊,我真可憐。”
她果然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