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野端起水杯猛灌了兩口水,企圖澆滅心頭的火氣。他單手扶腰,另一隻手指了指那名小女孩,話卻是沖陳年年說的,“帶她去接待室,準備做筆錄,曹波——”
“哎!”
“結合梁博文死亡時間聯系沿灘區分局交警大隊,調取沿灘區附近主幹道監控視頻,屍體不可能自己跑過去,給我找到抛屍使用的交通工具。高原!”
高原不在。
“頭兒,高副隊在魯局辦公室接待死者家屬,魯局說讓你來了就過去呢。”有人小聲說。
“行吧。”郗野揮揮手,又點幾名警員,“彙總一下目前為止搜集到的信息,下午一點二樓會議室開會!”
說完他整理了一下衣領,胡亂理了理頭發,轉身朝局長辦公室走去。
局長辦公室裡,一對中年夫婦正坐在沙發上,兩人穿着打扮很低調,但能看出來家底十分殷實。女人雙眼腫得像核桃,靠在丈夫的肩膀上,雙手掩面,房間裡充斥着她低低的啜泣聲。
中年男人坐在沙發上,神色蒼涼。“我和他母親是老年得子,博文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我實在是無法接受。”
郗野推門而入時剛好聽了一耳朵。他擡手敲了敲門,斜斜靠在門框上。
魯局不知道躲去哪裡了,辦公室裡隻有高原一人面對着兩名受害者家屬。高原正頭大,看見郗野就宛如看見了救星,趕忙起身,向兩人介紹。
“這是我們刑偵支隊隊長,郗野,昨天和你們通電話确認屍體解剖的就是他,也是案子轉市局後的案件主要負責人。”
兩人連忙站起身,梁父從兜裡摸出眼鏡戴上,愣了一下,然後朝他快走了兩步伸出手,“郗隊。”
郗野伸手和他握了握。
“我兒子是怎麼死的?”女人擡起頭,淚眼朦胧地盯着郗野,輕聲說,“警官你告訴我吧,到底是誰殺了他?博文自小體貼懂事,謹小慎微,從不與人結仇,到底是誰這麼狠的心,殺了我的兒子……”
她似乎在極力壓制自己的情緒不至于崩潰,但到最後實在是無法忍受,啜泣聲變成了悲嚎,從細細的喉嚨裡擠出來,帶着咳血般的痛楚。
她丈夫一邊摟着她的肩膀扶她坐下,一邊輕輕拍打着她單薄的背。
“郗野隊長。”他把視線轉到郗野臉上,說話很慢,但說話間頗為斟酌。
“我明白咱們警局工作繁忙,現在的社會案件頻繁,各種各樣的事件都需要你們處理,但梁博文的這起案子應當是性質比較惡劣,咱們盡快找出兇手對于平息輿論、減輕咱們工作量也有幫助是不是?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們配合的我們一定全力配合,一切都拜托你們了。”
他話說的懇切,郗野和他對視了一眼,慢慢點頭。
“破案是我們的職責,您說話太客氣了。”他正色道,語氣也變得嚴肅起來,“隻是案件性質惡劣,細節衆多,這種時候輿論的發酵反而會讓破案變得處處掣肘舉步維艱,也會讓罪犯感到警惕。請您一定相信警方、相信法律。”
……
送走了梁博文的家屬,高原長長的舒了口氣。見郗野還在盯着離開的方向,不知道在思考什麼,他推了一把郗野。
“你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郗野又恢複成了那副懶洋洋吊兒郎當的樣子,“你沒聽那人話音?我說為什麼這案子這麼快就轉交給了市局,原來背地裡有人做推手啊。
高原皺眉:“你是說?”
“什麼樣的父母才會在得知兒子死訊的第一時間是操縱輿論向警方施壓?甯願将兒子屍體的照片展現給所有人看,也要先發制人。”
郗野似笑非笑,“他們對兒子的愛,可真是深沉無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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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中午,刑偵支隊辦公室裡飄散着老壇酸菜牛肉面和紅燒牛肉面的味道。陳年年的話沒錯,市局食堂的飯菜幹淨便宜又衛生,品種繁多要啥有啥,但這依舊無法掩蓋掉它最為緻命的一大缺點——沒辦法送外賣。而刑偵支隊一懶懶一窩,都是甯願吃泡菜啃饅頭也懶得下樓去吃飯的貨色,更别說有案子的時候壓根想不起來吃飯。
陳年年給接待室裡的人倒好水,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一個小警員看見她,趕緊神神秘秘地沖她招手。“哎陳年年,今上午時教授跟頭兒吵架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陳年年渾身一僵:“什麼玩意兒?”
“你沒聽說?”同事湊了過來,講得那叫一個眉飛色舞滔滔不絕。
一上午過去,新上任的膚白貌美的犯罪心理顧問和我們英明神武的刑偵支隊長郗野單獨相處後憤然離開的故事已經傳出了多種版本,據說美人在臨走之前還重重扇了郗野一巴掌。
辦公室裡正在讨論得熱火朝天,忽然魯局辦公室的門一響,故事的主人公之一從裡面走了出來。
幾人對視一眼,曹波懷抱置之生死于度外的氣魄湊了過去,觀察了半晌,豎起來大拇指,回頭沖翹首以盼的同志們彙報:“真的有個巴掌印啊!”
“有個屁!”郗野面無表情地一把推開他:“滾一邊兒去。”
“啧啧啧啧啧!”
“郗隊你到底幹了啥嘛把人都吓跑了?”
“孤男寡男,頭兒你是不是終于發現自己不那麼直,然後沒忍住對人家暴露本性了?”
“我對他做了什麼?”郗野簡直要被氣笑了。他這輩子沒這麼冤枉過,被人沒由來地甩了一巴掌,回頭還被說是觊觎人家美色。
“你們可真是我親生的。”郗野點頭,挨着從他們腦袋上點了過去,森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最好祈禱交警大隊把監控調出來後沒有證物缺失,不然就等着挖墳吧。”
“我也覺得其中肯定有誤會。”正直的副支隊長高原從不人雲亦雲,他在聽了一旁曹波的簡要叙述後決定高舉起正義的旗幟,闡述了自己獨到的見解:“你們不知道,頭兒之前跟省廳來的秦彬有過節,昨個兒時教授又是秦彬帶來的,說明兩人之間關系匪淺。”
他煞有介事地分析:“所以今天這事兒可能是時教授氣不過之前咱們老大欺負他朋友,沒忍住扇了他一巴掌……當然啦,郗隊他自己沒臉沒皮地湊過去讨人嫌也是他不對……”
郗野:“……”
他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這時被雷得趴在桌上起不來的陳年年幽幽地舉起手:“其實這個我可以作證,當時郗隊跟他不是孤男寡男,也沒在辦公室,我也在場。案發地在走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郗隊也沒耍流氓。不過要是湊過去還抓人家肩膀,這确實是有些過了。”
她這話基本符合客觀事實,郗野哼了一聲,表示肯定。
曹波不解地跳了出來:“那他為啥要打你啊?”
“我哪知道?可能沒吃藥?”郗野忽然覺得牙疼。他伸手捂住半邊臉,不小心牽扯到了剛才牙齒在口腔内壁上剮蹭的傷口,“嘶”了一聲。尖銳的疼痛讓他出離地憤怒了。
“他最好别回來。”
郗野磨了磨牙,陰森森道:“不然我不報這仇我就不姓郗。”
衆人一片噓聲。
郗野有些挂不住面子,抹了把臉,伸手用力撐了一把桌面,吆喝:“沒吃飯的快去吃。吃完飯陳年年跟我去做筆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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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刑偵支隊的訊問室有多重用途,無論是基礎設施還是環境待遇都是分局遠遠比不上的。
此時是上午十一點半,對面坐着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她由于長時間在海邊玩耍,皮膚略黑,鼻翼周圍星星點點的雀斑。她紮了兩隻小辮子,盡頭用花裡胡哨的頭繩繞着,提溜下來兩隻粉紅色的hello Kitty吊墜。
“家住沿灘區石灘村385号的李蓉蓉?”
“嗯。”小姑娘怯怯地看着對面的男人。白熾燈光下,他低着頭沒有看她,左指間夾着一支鋼筆,不停地旋轉。
他旁邊那個年輕的漂亮姐姐看了男人一眼,開口了:“蓉蓉你不要緊張,我們隻是問一下事情。你上幾年級了呀?”
“三年級。”
“在哪裡上學呢?”
“沿灘區海洋小學。”
李蓉蓉漸漸放松了下來。她深吸了口氣,主動開口:“陳姐姐,我那天晚上看到的人,是不是被人殺死的?”
陳年年和郗野對視一眼,郗野突然放下筆。
“是。”他說:“你那天是怎麼看到他的?”
“我看到他時他正面朝石頭站着。”李蓉蓉努力喚醒那天昏暗的記憶,說道:“是站着的,所以我不知道他已經死了,還以為是我吓到了他,他才摔死的……”所以在跑回家的路上她才會那麼恐懼。
陳年年安慰她:“不是你的原因。你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郗野微微颔首,聲線低沉醇厚:“不是你的話,他可能會在哪裡‘站’得更久。現在我們來聊聊其他的。”
他低頭看了一眼筆記本上潦草的提綱,抛出了第一個正式的問題。
“李蓉蓉,你和死者梁博文在生前是否認識?”
“認識,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之前經常來,那時候還是夏天。”
“你的意思是說,死者在案發前就已經到過案發地點周圍……他去幹什麼?”
李蓉蓉小聲說:“我不知道。”
“那麼,你說梁博文在之前就到過你們村,還和你說過話。他說了什麼?你還記得多少?”
李蓉蓉:“我們問他在做什麼,是不是在找小螃蟹。他說不是,是在找小兔子。”
“找什麼?”
“兔子。”李蓉蓉說:“就是那種,白白的、軟軟的、特别可愛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