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栖沉搖了搖頭,但也沒有反駁。
車窗外夜景斑駁靡亂,夜市的喧嚣隔着一層薄薄的車窗卻怎麼也透不過來。
郗野開口:“我有沒有跟你說,我今天看到了梁博文的父母。”
時栖沉對于郗野主動和他說起這些有些意外。
“沒有。”他說。
“梁博文呢,不是個普通人。他有個在煙草局當官的親舅舅,父母雖然經商,但也在汝庭本地小有名望。他的父母老來得子,哭得那叫一個稀裡嘩啦,來認屍體的時候幾乎站不住腳,真是叫人唏噓。”
時栖沉:“每個死者都是父母的心頭肉,當父母的都恨不得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替孩子擋災擋難,哪怕用自己的壽命去換孩子健健康康,也是樂意的。”
“所以叫做人之常情。”郗野打了個方向盤,“但你知道我從小到大怎麼長起來的麼?”
時栖沉忽然記起了從秦彬口中聽說的、有關郗野的半真半假的傳言。
見他不說話,郗野自顧自地道:“我從小到大家裡人管的都很嚴,這也不準那也不行,所以我打小就不親我爹媽,反而親我姑姑。我姑姑是個事業女強人,但私底下卻很溫柔。每次被我爸拿棍子揍的時候,我都說要離家出走,結果都是去我姑姑那裡。”
“後來呢?”
“後來?”郗野短暫地笑了笑,繼續說:“後來我長大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某種原因離開了家,等我再回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
“……”
“聽說人是在找我的過程中被車撞了,在ICU裡躺了兩天,還是沒撐過去。”
時栖沉:“節哀。”
“已經過去很久了,隻是遺憾而已。”郗野減檔踩刹車,車速慢慢降了下來,最後把車在車位上停好,拔下車鑰匙,偏頭注視着時栖沉。
“就像你剛才說的,如果你再多注意一點是不是就能拯救梁博文一樣,我在那段日子裡也再想,如果不是我,姑姑會不會也能長命百歲。但是命運就是這樣。”
“哀毀是最無用的情緒。”時栖沉的聲音在空寂的車裡響起,“逝去不過是水消失在了水裡。”
郗野:“我更喜歡那句,‘生活是苦難的,而我将再次劃着我的斷槳出發。’”
兩人對視一眼。
“下車吧。”郗野說。
“這是哪兒?”時栖沉沒有動。
“怎麼這麼見外,現在就咱們兩個人,還戴什麼口罩,這玩意兒戴着多不舒服呐。”郗野“啧”了一聲,沒回答,反而自來熟地勾住時栖沉的肩膀,就去摘他的口罩。
時栖沉後仰一下避開他的手,目露薄怒,生硬道:“不用!我習慣了。”
和諧的氣氛到此結束,他又是一副恨不得跟郗野劃清楚界限的模樣。
“不摘就不摘,那麼大脾氣幹什麼?”郗野悻悻笑了兩聲:“走走走,忙了一晚上,也不能叫咱們時教授餓着,去吃夜宵去!”
時栖沉:“……郗隊,在我的認知裡,我們也并沒有很熟吧?”
他伸手将肩膀上的那隻臂膀挪開,淡淡道,“夜宵就不吃了,勞駕您把我放在前面的紅綠燈路口……”
“那不行。”郗野搖頭打斷他,“今下午誤會都解開了,那以後就是好同事好戰友了。”
他沒臉沒皮地繼續貼上去。
“還是說時教授嫌棄我?不願意和我好好共事?那這事可就嚴重了,我得給魯局打個電話,叫他問問秦彬咱們時教授喜歡什麼樣式的……”
“你有完沒完?”時栖沉終于忍不住了。
“沒完。”郗野唇邊依舊微微上翹,那笑意在和時栖沉的對視裡一點點變得冰冷。
“七年前你編造檔案莫名離職,其中不少蹊跷,即便是現在被秦彬洗得幹幹淨淨改頭換面成了時教授,我也能讓你一朝回到解放前。所以你現在最好聽我的,按我的要求來。”
“……”
夜市裡的烤魚店大排檔正熱火朝天,說話的聊天的扯皮的吹牛的圍得滿滿當當。正在烤串的老闆眼尖,一擡眼的功夫就看見不遠處停下的一輛SUV裡下來兩人,徑直朝這邊走來。
“來兩瓶啤酒,蒜蓉烤魚,還有什麼串随便上點。”
郗野大馬金刀地在時栖沉對面坐下,利落地開了瓶啤酒,澄黃的酒液在昏暗的燈光下微微蕩漾。
“這張圖,眼熟嗎?”趁着老闆烤串的功夫,他從手機裡翻出下班前拍下來的礁石上的刻痕。
“聽隋風說當時還是你提醒技偵把這個拍下來。你知道這是什麼?”
手機屏幕折射着幽幽的光,時栖沉透過屏幕看到礁石上的刻痕已經被馬克筆大緻地勾畫出了清晰的輪廓。去除掉那些胡亂的筆觸和刮擦痕迹,馬克筆連出了一副吊詭的畫面。
時栖沉說:“看上去像是……某種圖案。”
郗野點頭:“最外面像是枚骷髅頭,旁邊是倒立的五芒星,中間那個,像不像是兔子?”
“李蓉蓉說她之前遇到梁博文時他也一直在重複着‘兔子’。”時栖沉說。
“假如說不是他那時候精神失常,那麼‘兔子’應該有着别的什麼我們不知道的隐喻或者含義。單從這方面調查的話太過于玄乎,我還是建議進行對沿灘區漁村村民的排查工作,即便嫌疑人不在其中說不定也能找到目擊證人。現場沒有其他人存在的痕迹?”
“沒有,但死者的手機已經找到了,在不到五百米的礁石灘石縫裡,被潮汐淹了,技偵正在加班加點地恢複數據。如果能找到通話記錄……”
兩人對視一眼:“梁博文不可能平白無故在消失了半個多月後突然再次回到石灘村,一定有什麼特殊的目的。”
“四号桌您的蒜蓉烤魚好了!”老闆一面吆喝着一面把盤子端了上來,又上了兩碗蛋炒飯,撲鼻的蒜香混合着燒烤調料的味道,魚肉的鮮美在氤氲的霧氣裡若隐若現。
時栖沉不着痕迹地往後挪了挪,捂了捂鼻子。
“怎麼?不吃蒜?”郗野敏銳地覺察到了他的動作,擡起頭。
“嗯。”時栖沉不欲多言,依舊木着一張臉,低頭翻着郗野手機裡的其他照片。
“那你是不是也不吃蔥不吃姜,不吃洋蔥和蒜苔?”
“你怎麼知道?”
“常識。”
郗野洋洋得意,叼了一大塊魚肉伴着蒜蓉塞進嘴裡。魚肉很燙,他一面“嘶嘶”地吸氣,一面頑強地說話:“我認識的人,這三樣要麼都吃,要麼都不吃。”
時栖沉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又低下頭。
對面,郗野拿手在嘴邊扇着風,這才把那塊魚肉給囫囵嚼了兩下吞進了肚,“那你吃什麼?”
“我不餓。”
“那哪行。”郗野伸手就要叫服務員,“再來……”
“真不用!”時栖沉煩不勝煩,提高音量,聲音裡帶着點心氣不足的暴怒:“你能不能安靜會兒?”
“……”
這麼“不識好歹”的話,要擱平時經由其他人說出口,郗野保準起身就走人。不,那人壓根就不會有說出這句話的膽量和機會。郗野早些年脾氣很不好的時候,局裡經常有被他罵哭的實習生,一到案子遭遇瓶頸期的時候整個刑偵支隊更是沒人敢大口呼吸。
郗野愣住了。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不生氣。他覺得很有意思,又回味了一下自己剛才心底一閃而過的滋味,像是有什麼東西毛茸茸地抓撓了一下,不疼,隻是癢。
他沉默了一會兒,時栖沉以為他怎麼了,剛擡起頭,就見他從旁邊新抽了一副筷子,夾了一塊肥碩的、沒被蒜蓉浸透的魚肉,在紙杯裡淡得幾乎沒有顔色的茶水中涮了涮,然後下一秒,那塊魚肉就落到了他跟前的盤子裡。
時栖沉:“……”
他有些怪異地看了看那塊魚肉,又看了看郗野。
“吃啊,看我幹嘛?”郗野大言不慚,“多補補腦,好盡快破案。”
看他一臉“我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上司”的陶醉表情,時栖沉一時間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他用筷子輕輕碰了碰那塊魚肉,最後還是夾起來吃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就算郗野給他蘸了鶴頂紅,他也得面不改色地吞下去。
在他吃的過程中,郗野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他看,看着他咽了下去才低頭扒拉自己碗裡的飯。
這頓夜宵對于時栖沉來說實在是吃得沒什麼滋味,對面的男人卻毫無察覺般。将近十點,郗野把車停在賓館的地下停車場。
“時教授,我就不送您上去了。”車裡燈光亮起,郗野微笑地轉頭看他,右手做了個十分紳士的“請”的動作。
時栖沉覺得有些怪,但有說不上來哪裡怪。
他推開車門下車,剛要關上車門,郗野說:“明天我要去趟公大。”
他沒說後半句話,但時栖沉通過這麼半天的接觸,已經大概能迅速領會到他的意思了。
他抿了抿唇,“我會和你一起去。”
“嗯。”郗野像得逞的狐狸一般,眼睛彎了彎,然後升上了車窗。
時栖沉朝電梯走去。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冰冷的金屬牆壁上倒映出他模糊的臉。他忽然想到是哪裡不對勁了。既然隻是來送他回來,郗野為什麼要把車開到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