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一趟入宮,不如意的不僅僅是任荷茗,還有任荷菱。
隔天又逢十五,清晨時,任荷茗在祖父魏氏處遇見了姜側侍。姜側侍雖然不得祖父喜歡,該來請安的時候也還是要來。這是任荷茗自入宮以來第一次見到姜側侍,姜側侍雖已年華不再,卻是風韻猶存,又素性要強,越是落魄越是不肯教人看出來,今日更是一身水紅緞裳,滿繡鳳仙花,明豔更勝往日,任荷茗心中也忍不住感歎,難怪他得母親偏寵多年。然而便是脂粉濃重,也掩不住他難得一見的疲态,看得出來,他這兩日都沒有睡好,也沒少耗費心神。
任荷菱跟在姜側侍身後,手裡絞着塊煙藍帕子,神色也有些郁郁。任荷茗聽阿姐說,忬貴君和陽陵郡王隻肯給任荷菱一個側君的位置,入門還要在另一位側君、忬貴君的族侄蘇氏後頭,便是要再低蘇氏一頭,至多算作是陽陵郡王府第三順位的君傧,反倒是建陵郡王那頭遞了話,願意以任荷菱為正君。
其實此時任荷茗早已明白過來,任荷菱不顧失禮非要入從玉宮,談話間甚至不惜信口胡謅,便是因為他已知自己不過将得一個陽陵郡王側君的位分。或是為姜側侍與任蘊珪計,或是他自個兒便素來不肯低任荷茗一頭,他無論如何不能讓任荷茗順利嫁與建陵郡王為正君。
至于建陵郡王相中了他、執意要以他為正君,倒是意外,甚至意外之喜。
凡是男子,哪有願意與人為侍的,任荷菱便和姜側侍提了一嘴,說自己更中意建陵郡王那頭,卻被姜側侍劈手打了一個耳光。
任荷茗的父親辛氏去的早,但去後多年,任泊峻都沒有能夠扶正姜氏,一則任荷茗的祖父魏氏與外祖母辛彥來都不同意,二則扶正側室畢竟不是文人清流的做法。後來任泊峻在兵部久不升遷,便有人提點,說是她府中沒有正室,難免有側室越軌之嫌,也不便正室之間的社交,吏部那頭年年評測,她都會吃虧。任泊峻知道之後,便是姜氏出盡百寶,她也還是聘了一門繼室,即是任荷茗的繼父祝氏,祝氏嫁與任泊峻時,年方十三,同任蘊琭差不多歲數。祝氏家裡原也是頗顯赫的将門,隻是母親戰死沙場,隻餘了孤兒寡父,無根無基,又因年紀小一時半會無寵無出,巨資聘進門來,仍是由着姜側侍作威作福,且其人與任泊峻所期待的長袖善舞八面玲珑也是丁點不沾,其實并不能做什麼正室之間的交際,但任泊峻因娶了祝将軍遺孤嫡子、重金照拂其家人而博取了好名聲,得到祝将軍舊部支持,果然如願升遷,此後更加厚待祝氏。
姜側侍由此明白,他沒有丁點家世背景支撐,不管他鬥倒多少正室,任泊峻也是不可能将他扶正的,隻會将任泊峻對他的情分磨得越來越薄。他隻恨自己愚蠢,竟然對什麼年少情深一度深信不疑。他終于明白自己想要在這昆山侯府屹立不倒,不單要想法子扶任蘊珪做世女,還得牢牢攥住任泊峻的歡心,眼下任泊峻想要出人頭地,攪合到危險的奪嫡中去,他也必得順從。
因此姜側侍斬釘截鐵地告訴任荷菱,即便他隻能做奴才,也必須進陽陵郡王府。
任荷茗聽着任蘊琭的轉述都覺得心底一片冰涼,更不必說親耳從其父口中聽說的任荷菱,然而他多少也明白,姜側侍也是無奈,倘若姜側侍不能牢牢抓住任泊峻,以任蘊珪的才學,坐不上世女的位子,也不似任蘊琭一般還能以功名搏一搏,更不必說在官場上出人頭地了,來日姜側侍便隻是任人踐踏的側室,而任荷菱失去母親的歡心,沒有娘家的支持,亦不要想在妻家受人尊重,而姜側侍與任荷菱早已與任蘊琭與任荷茗結下深仇,又如何肯回頭。
何其不幸,彼此之間,早已是你死我活,誰都不能示弱認輸。
姜側侍拜見過祖父,又朝任荷茗屈一屈膝,皮笑肉不笑地道:“茗哥兒。”
任荷茗點頭:“姜側侍。”
姜側侍捋着手爐上的纓絡,繼續道:“老祖宗,侍身得跟您告個假,這幾日怕是不能來向您請安了。一則是咱們菱哥兒要出閣了,陽陵郡王側君的禮,怕是一點兒馬虎不得。二則,我那苦命的堂弟,上回求到他那兒辦事,人卻不明不白地就進了去錦堂,總得給人家些說法,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昆山侯府過河拆橋、恩将仇報呢。”
姜氏不是大門戶,祖上雖多有讀書人,後代卻不肖,淪落到将族中男子送入宮門、賣入侯府,好不容易才出了一個姜才人,對姜氏來說,是光耀門楣的,對姜側侍來說,也是宮中珍貴的耳目,助他牢牢地依附在忬貴君處,誰料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沒有了,連帶着讓忬貴君對任荷菱的看重又輕了些,姜側侍怎麼不肉疼。
魏氏肅着臉道:“我昆山侯府自有主持中饋的主夫,你雖是菱哥兒的生父,也不可僭越,隻怕說不上累。不過我朽老頭子一個,喜歡清靜,你不想來便不來罷。”
姜側侍臉色有些尴尬,不悅地瞥了一旁坐着的祝氏一眼。
似乎是不料話題竟落到了自己身上,祝氏微微有些不自在,深深地低下頭去。
任荷茗是聞聲看向他的,隻見他一身低調溫和的鐵鏽紅衣衫,發髻上也隻一支沒有流蘇的瑪瑙蝴蝶簪子,他不算容色很出衆的男子,如此便溫默仿佛角落裡悄無聲息開放的一朵暗紅色木槿花。任荷茗這才想起來,他今年也有十九歲了,然而仿佛自他十三歲入府那天起,他就被遺忘了,任荷茗都不知道母親每個月是否會去他那裡坐一坐,總歸他雖是任泊峻的正室,卻從來沒有被姜側侍瞧在眼裡過。
隻聽魏氏又說:“倒是你那個堂弟,自個兒做錯了事,被聖上發落了去,能幹侯府什麼事?你這話拿到外頭說去,看你這舌頭被不被人拔了去。”
姜側侍讪讪住了口。任荷茗由是看得出他這幾日是真的心力交瘁,不然平日裡,他是不會說出這種錯話的。
任荷茗這幾日休息得也不好,翻牆爬樹這些平日裡好做的事都不敢了,倒是終于把母親和阿姐兩個人的枕頭都趕了出來,隻是任蘊琭雖睡上了他的枕頭,眼下也還是有些發青——她瞞着任荷茗不肯對他說,但任荷茗早已從石開那裡套出話來,建陵郡王那頭也已經來過人,不過隻肯給任荷茗一個側君的位子。其實與入宮比起來,入建陵郡王府做個側君也不算差了,可是既然建陵郡王願意将正君許給任荷菱,隻給任荷茗一個側君之位便實在不夠看了,來日姜側侍放出消息去,說任荷菱看不上的正君之位任荷茗卻夠不上,便又會有許多麻煩。任蘊琭活動了數日,隻是與她友人交好的皇次女興陵郡王聽說,提了一句可與任荷茗側君之位,但興陵郡王早已有出身高門趙氏的正君,二人是京中有名的相敬如賓,任蘊琭并不願任荷茗去受委屈,便也婉拒了。
至于鹹安帝那頭,那日任荷茗本就沒怎麼擡頭,又一直躲在蕭定君身後,她都未必看清了任荷茗的容貌,将姜才人與嚴良人打入冷宮之後,她也并未對任荷茗念念不忘,甚至等不到選秀的新人入宮就新封了一位十分年輕的良人,聽說,同忬貴君走得很近,想來是補姜才人的缺。對于那可以擁有世上一切的女人來說,任荷茗也不過就是田野上的一朵小花,或許曾給她片刻驚豔,但并留不下什麼痕迹。那殘酷的宮廷之中,或許也沒有任荷茗的位置。
魏氏耳聰目明,便是任荷茗極力掩飾,他還是瞧得出任荷茗和任蘊琭的憂慮,長歎一聲,摟住任荷茗的肩:“我的茗兒…”
任荷茗卻說不出安慰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