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

暖黃色的燭火升起，璀璨的金殿亮如白晝。

詭弈青撫着酒杯，手指繞着杯口慢慢打轉。他在席間沿着殿内四周看了一圈——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年年月圓，年年如此。

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遂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就是在仰頭時看見的休長歌。

旁人的席間都是那樣的熱鬧：交談，寒暄，笑容滿面。甭管那笑聲裡幾分真假，至少都是有人氣的。

隻有休長歌靜靜地坐在那兒。

銀白色繡金長袍，金色的冠半束長發，眉眼如畫，膚白如紙。

他手中輕輕握着一隻瓷白的酒杯，正一點一點，在金色的燈光中低頭抿着酒液。

像一輪真正的月亮，隔絕在人群之外，孤獨又寂寥。

所以當白十一拉着一張臉問起“你和休長歌很熟嗎”的時候，詭弈青隻思考了短短一瞬，然後便斬釘截鐵地回答：“不熟。”

“真的？”白十一吊着眉，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詭弈青的目光在他臉上疑惑地逡巡幾圈，雖然不懂，但還是認真回話：“皇兄管控他管的緊，除了曲言，他和别人都說不上幾句話。”

白十一沒想到會問出來這種事，愣了愣，半信半疑：“為什麼？”

詭弈青搖頭，“我不知道。我隻記得曾有一次，一個宮女挨了姑姑訓，休長歌經過時寬慰了她幾句，兩人多說了些話，第二天，那個宮女的屍體便被人從井中發現了。”

白十一擰眉愕然：“哪有這樣的事……”

詭弈青視線錯開，望向樹林深處，“自那以後，便再沒人敢和休長歌多說話，就算是尋常遇見了，也要快步走過的。”

“……這種事，休長歌知道嗎？”

“知道。”詭弈青說，“那宮女的屍體被打撈上來時，他就站在一旁。”

詭弈青試着去回憶休長歌當時的表情，卻發現很難一語概括。像是有自責，有悲傷，也有膽怯和恨。于是那以後，不僅是旁人不敢和休長歌多說話，休長歌也不敢再随意和誰開口。

孤獨又寂寥的月亮。

白十一聽罷，蓦然想起劫持休長歌後的第一個晚上，休長歌似乎說過一句：‘無論你最後放沒放了我，你都會死。’

白十一恍然：“原來是這個意思……”

詭弈青呼出一口氣，收回視線，重新定到白十一臉上，鄭重其事地說：“所以，不用擔心我會将你們的行蹤透露給陛下，畢竟，這對我也沒有什麼好處。”

白十一心不在焉地擺擺手，“我不是擔心這個。”

詭弈青意外：“不是這個，那你……”

“你們兩個躲在這兒說什麼呢？”

遊折風的聲音忽然插進來，隻見他搖着折扇走近，人如修竹，與這林中青蔥翠綠渾然一體：“我們可該出發了。”

白十一應了聲‘好’，然後看了詭弈青一眼，擡腳走出了樹林。

詭弈青剛要緊接着他離開，卻在轉身時被遊折風叫住了：“王爺。”

詭弈青腳步一頓，回頭：“還有事嗎？”

“我與王爺是初見嗎？”遊折風忽然問起這樣一句。

詭弈青沒回話，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後才移開視線，道：“或許吧。”

遊折風見他躲閃，歉意笑道：“抱歉，問了句不相幹的話。”

他随即轉身，留給詭弈青一個半側回眸的背影，聲音也疏冷了幾分：“快走吧，他們該等急了。”

詭弈青‘嗯’了一聲，但也不知道遊折風聽沒聽見，顧自前行去了。

朗日高照，雲霧團團，在林間，在曠野，在河流邊，有一輛馬車，跋山涉水，輪下軋出的車轍印，風說是新故事的序篇。

……

一個月後。

天光蒙蒙，尚未大亮。簡陋的木門被敲響時，房子裡的主人才剛剛睜眼。

那是個眉目慈祥的老婦人，身旁側着身睡下的，是他的丈夫。

老婦人聽見敲門聲，從石床上起身，然後輕輕推了一推身旁的男人，喊道：：“老張，老張！”

他的丈夫抱怨着爬起身，抓了抓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問道：“怎麼了，狗又吃雞了？”

“不是，”老婦人說，“你聽，是不是有人在敲門？”

男人聞聲頓了頓，很是仔細地聽了一陣，“欸，還真有！”

他爬下床穿鞋，“走，去開門，看看是不是娃兒回來了。”

老婦人于是也趕緊下床，匆匆披了衣服去開門。

門闩從門上取下，老婦打開門，卻見外頭天光昏暗，來人披散長發，容貌不清。

……

“嘿咻！”白十一從馬車上跳下來，動了動自己僵硬酸痛的胳膊與肩：“走了一個月，終于見到村子了。”

詭弈青牽好馬，摸着馬的面脊，十分欣慰：“我說了，有河流的地方就有村莊，有村莊就有人。”

白十一剛剛還仿佛‘重獲新生’的表情一下子耷拉下來，語氣沉沉：“要不是你争搶着非要帶路，我們也不至于一個月還沒有到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