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星海大學,依舊裹着冬末的寒意。樹枝上偶爾探出幾片嫩綠的芽,晨霧在操場邊徘徊不散,整個校園仿佛還在遲疑着,是否要完全蘇醒。
白羽辰和夜淩霄穿過教學樓外的石闆路,鞋底碾過地上的薄霜,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他們沒有并肩走得太近,中間留着剛好可以容納一人呼吸的距離。
今天是寒假後第一次正式小組會議。科研樓六層的小型會議室裡,光線一如既往地白得冷冽,幾台筆記本電腦的風扇聲在安靜的空間裡嗡嗡作響。
導師翻着手中的資料,神情平靜又帶着些許期待:“數據整體進展不錯,初步達标,可以準備投稿了。”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在衆人之間掃過,語氣不動聲色地補充道,“另外,關于論文署名順序,大家有沒有什麼想法?”
空氣驟然變得粘稠起來。
有人低頭,假裝看電腦;有人不着痕迹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還有人悄悄收緊了手指。所有人都清楚,這個看似随意的問題,實際重得像一塊壓在心口的石頭。
白羽辰坐在靠窗的位置,面上看不出情緒,隻是筆尖在記事本上反複畫着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圓圈。圈圈交錯疊加,仿佛将心裡的煩躁一圈圈繞進了死結裡。
夜淩霄卻是第一個開口的。他微微坐直,語氣一如既往的克制而清晰:“我的建議是,每個模塊負責人總結各自階段的工作量,由導師根據實際貢獻排序,避免主觀印象造成偏差。”
導師點了點頭,看向其他人:“還有其他意見嗎?”
一片沉默。
夜淩霄的聲音不高,但在這靜默中卻清晰得刺耳。他沒有再說話,隻是垂下眼睑,微不可見地握了握筆杆。他的神情一貫冷靜,可如果有人仔細看,就會發現他眼底隐隐的防備——像是早就預感到了這一刻的到來。
小型會議很快結束,流程上沒有任何纰漏,氣氛卻微妙得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上。
散會後,白羽辰拎着電腦包跟上夜淩霄,兩人一同走進空曠的電梯間。電梯門緩緩合攏,隻剩他們兩個人,寂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白羽辰低頭調整肩上的背包帶,裝作不經意地問:“淩霄——你很在意第一作者嗎?”
電梯輕輕一震,上升的慣性讓人微微晃了一下。
夜淩霄垂在身側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緊。他沉默了幾秒,像是在掂量該如何回答,最後隻是低聲道:
“我更在意,能不能寫出完整的成果。”
他的聲音平靜得沒有起伏,可那雙眼睛卻沒有看向白羽辰,而是盯着電梯上方不斷跳動的數字顯示屏。那一刻,白羽辰忽然覺得,自己和他之間,隔着的不隻是空氣,還有什麼悄悄生長起來的東西。
電梯到達一樓,門緩緩打開。夜淩霄擡步走了出去,白羽辰站在原地愣了幾秒,才追了上去。
初春的風從門口吹進來,帶着薄薄的冷意,裹在兩人之間,像一層無形的隔閡,輕輕又固執地,把他們推向各自的方向。
小組例會在一個平淡無奇的周三下午舉行。會議室的窗簾半拉着,灰白色的光線斜斜灑進來,把每個人的表情都打得有些蒼白。
導師正翻着項目進度表,眉頭微皺。
“交互與可視化層進展不錯,”導師輕聲道,“不過,後端的數據處理和模型驗證也需要加快步伐。”
話音剛落,李越清了清嗓子,主動開口了。他聲音不高,卻帶着種掩飾不住的迫切感:“老師,我覺得……交互組這邊的工作量,可能比最初預計的要大得多。除了前端界面,數據交互、可視化邏輯、用戶測試……這些都超了不少。是不是也該在署名上,适當體現一下?”
屋内瞬間安靜了。
白羽辰坐在靠牆的位置,手指輕輕轉着手中的筆。他微微偏頭,露出一絲禮貌的笑意,語氣溫和得體:“每一部分的貢獻都很關鍵。可以整理出各階段的具體工作量,再統一評估,不急着下結論。”
話說得滴水不漏,可空氣裡那種隐隐的緊繃并沒有散去。
夜淩霄皺了皺眉。他将手中的資料放下,擡眼看向李越,聲音不高,卻清晰有力:“但如果沒有後端的數據建模和分析,交互層也無法獨立運行。系統性能測試、數據動态更新……這些都需要後端支持。”
他的話沒有一點情緒波動,聽上去隻是平鋪直叙的事實陳述。但李越的臉色還是變了變。
白羽辰察覺到氣氛有些僵,微微側過身想要緩和:“我們不是在否定哪一方的努力,隻是……可能每個人的視角不一樣,等整理出具體量化指标,再讨論比較好。”
他的話落地,李越的表情卻沉了下來。似乎在他看來,這就是默認了交互組的貢獻“需要進一步驗證”。
夜淩霄沒有再出聲,隻是指尖在桌下微微一動,像在極力克制着什麼。
最終,是導師輕輕咳了一聲,打破了這份尴尬:“好了,今天先到這裡。署名的事可以等數據整合完再議,不急一時。”
會議草草收場,衆人陸續收拾東西離開。
李越和同組的幾個同學一起走出門,路過白羽辰和夜淩霄身邊時,小聲嘀咕了一句:“就知道算法組會争這個……”
聲音不大,卻足夠讓屋内剩下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白羽辰眼底掠過一絲暗色,沒有說話,隻是低頭扣上筆記本電腦的蓋子。
夜淩霄站在原地,神情依舊平靜,隻是嘴角的弧度冷了幾分。他看着李越離開的背影,眼神像結了霜。
張宇航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感歎:“你倆都不是愛争的人,可這次,誰都退不得了。”
夜淩霄沒有回應,隻是轉身整理自己的資料。他的動作一如既往地利落安靜,可背脊微微繃直,透着一股明顯的壓抑。
白羽辰收拾完東西,站在原地,看着夜淩霄的背影,心裡莫名有些發緊。
他知道夜淩霄并不是為了争名奪利的人,正因為這樣,這場無聲的對峙才讓人更加難受。
——越是珍惜的人,越在意那些看不見的界限;
越是不想傷害的人,越容易在這樣的誤解裡受傷。
窗外的風吹動窗簾,卷起一絲微涼的春寒。
兩人并肩走出會議室,背影看上去依舊親近,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默。
回到宿舍,氣氛冷得像被打翻的溫水,緩慢而無聲地冷卻下去。
張宇航和李明澤正在對着電腦讨論一個新提案。李明澤注意到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來,原本想打個招呼,見氣氛不對,悄悄對張宇航使了個眼色。張宇航立刻心領神會,壓低聲音道:“改天再說,走吧。”
“嗯。”李明澤應了一聲,兩人一邊關掉屏幕,一邊悄悄收拾東西出門,臨走前還順手把門帶上,留下一室沉默。
夜淩霄坐回自己的電腦前,打開模型代碼界面,眉頭幾乎沒松開過。他反複調試着參數,眼神專注而冷峻,仿佛整個人都被一層無形的殼包裹着,與外界隔絕。
白羽辰也安靜地坐在另一側。他的筆記本屏幕上,是小組要提交的展會文稿摘要。他敲了幾個字,又删掉,敲了幾個字,又删掉。指尖在鍵盤上猶豫着,心裡卻一點點發緊。
屋裡隻有鍵盤偶爾敲擊的聲音,和夜淩霄低得幾不可聞的操作指令。
白羽辰擡眼,看着對面的人。
夜淩霄的側臉隐在暗影裡,燈光從他肩頭斜斜落下,映出一圈冷淡的光暈。他的表情看不真切,但那股無聲的抗拒和倔強,卻清晰得讓人心疼。
白羽辰想開口,想說些什麼,哪怕隻是随口一句緩和氣氛的話。他試着咽下胸口那團莫名的澀意,低聲道:“淩霄,要不要……一起整理一下貢獻比重?趁現在人也在。”
話到嘴邊,卻突然變了。
“早點休息吧。”
他聽見自己這麼說,聲音幹澀又輕飄飄的,仿佛連自己都不相信。
夜淩霄的手指在鼠标上頓了頓,屏幕上的光線微微跳動。他沒有轉頭,隻冷冷回了一句:
“你不是說要和交互組協調好寫稿思路?那就先協調好再說吧。”
語氣不重,但卻像一把鈍刀,慢慢剜開了一道口子。
白羽辰心頭一滞,指尖在膝蓋上不自覺地收緊。
他沒再說話,隻是低頭繼續敲擊鍵盤,像是要用工作來掩蓋心底湧起的情緒。
夜淩霄也沒再看他,隻把耳機塞進耳朵,專注地修改代碼。但白羽辰清楚地看到,他耳朵邊緣繃得發白,顯然并不是真的平靜。
——
燈光下,兩個人之間隔着不過一米的距離,卻像隔了整個世界。
夜淩霄的内心獨白:
“我知道,這不怪他。
可是,為什麼在别人面前,他總是比在我面前更堅定?
連他說‘早點休息’的時候,都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疏離。
如果連他……連他也不能站在我身邊,那我到底,還在堅持什麼?”
他手下敲擊的每一個字符,都帶着近乎自虐的用力。
白羽辰的内心獨白:
“我想幫他,我真的想。
可是,明明是為了兩邊都好,為什麼……
為什麼他看我的眼神,像我已經站到了他的對立面?”
夜越深,風從窗縫裡灌進來,帶着一點初春夜晚獨有的涼意。
屋裡的兩個人,背靠着背,各自忙碌,卻又各自沉淪在無聲的誤解裡。
屏幕上的時間一點點跳動,敲擊鍵盤的聲音越來越雜亂無章,像是掩飾,又像是自我懲罰。
直到深夜兩點,夜淩霄依舊坐在電腦前,沒有關機的意思。白羽辰關掉了筆記本,長時間地盯着關機畫面,手心出了一層細汗。
他想起很久以前,兩個人初次并肩作戰時的默契和眼神。
那時候,他們隻需要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而現在,他們還是并肩坐着,可心,卻各自沉在了水底,聽不見彼此。
白羽辰輕輕歎了口氣,拉過椅背上的外套,走到夜淩霄身邊,低聲道:“别熬太晚了,明天還有課。”
夜淩霄沒有回頭,隻敲下最後一個回車鍵,冷靜地說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