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斜陽挂在天邊,映着江面紅澄澄一片,江水如潮,小舟蕩蕩悠悠,飄然不知何往。舟上少年卻虎着一張臉,無心賞景,隻自斟自酌。他對首斜斜倚着一位墨衣女子,分明臉似霜雪,凜然難犯,偏生眼波如水,透出妩媚之态。若是尋常人見這女子如此作态,不免會多瞧一眼,可這少年卻目不轉睛地盯着酒爵,倒似這女子遠不值酒爵好看。
二人沉默相對了片刻,終是那女子按捺不住,發作道:“臭小子,你啞了不成?”
少年恍若無聞,又慢慢自飲了一杯。
那女子氣忿忿道:“看來還聾了!”
少年還是不語,那女子續道:“也許也瞎了!”任是那女子怎生說話,這少年總是沉默相對。不消說,這少年自是李刈,那女子是修羅聖女顔滄海。
那日二人曲江重逢,顔滄海胡攪蠻纏非跟着李刈不可,李刈無法,隻得命令自己不同她說話,以防一個不小心,又堕入修羅聖女的言語圈套。李刈本要遊江,倒也無意變更計劃,雖替身無分文的顔滄海支付了船錢,卻打定了主意不睬她,任她怎生說話,就是不回嘴,當真坐實了“又聾又啞又瞎”。
這可苦煞了修羅聖女,她素來任性妄為,少有栽跟頭的時候,可連日來屢受欺騙,經了金氏夫婦一番調教,又在李刈處大吃閉門羹,真真好不氣悶。可她現下武功盡失,又孤立無援,除了罵罵“臭小子”不識好歹,還真無他法。
李刈複飲一杯,忽然“咦”了一聲。
顔滄海來了興緻,喜道:“你瞧到什麼了?”二人空坐無言,她快要閑出病來。
李刈不答,目光卻落在遠方。顔滄海順眼望去,卻見水邊天際,約影可見有數艘大船,數船來回掇轉,羽箭橫飛,似在迎敵。此時還有什麼比鬧事更讓顔滄海高興的呢?
顔滄海歡喜不疊,說道:“我們快迎上去瞧瞧!”
李刈望了顔滄海一眼,心中哭笑不得:“這魔女天生好事。”本不想如她願,卻見一船迎面開來,旌旗晃動,露出“太極八卦”的圖案。李刈心頭一跳:“啊呀,是八卦門!”他與八卦門私交非淺,卻由不得他不關心了,當即命舟子劃槳過去,心中兀自琢磨:“倒不知是誰對戰八卦門?”
顔滄海好似讀懂李刈心思,笑吟吟道:“神農幫對八卦門,這戲大有看頭。”
李刈情急關心,隻得開口問道:“神農幫是什麼?”
顔滄海嗤地一笑:“我還道你當真啞了呢。”見李刈神色又淡了下去,不緊不慢說道,“神農幫是這裡的地頭蛇,長年做水面上的買賣,八卦門這強龍在北方聲勢再大,要賽過神農幫,也難說得緊。”
李刈“嗯”了一聲:“原來是水寇,怎的不叫共工幫?”
顔滄海嗔笑道:“偏你多事,還要管人家的名字。”
李刈心道:“難道你不多事?”這話自然不方便說。
見李刈不答,顔滄海又道:“不過你的疑問也并非不對。這神農幫雖然做水買賣,卻是藥草起家。他們在道上很有幾分聲勢,乃是會水之餘,擅于用毒。”
李刈看了顔滄海一眼,說道:“哦,原來是姑娘本家。”
顔滄海啐了一口,道:“用毒就是我家,姑娘的本家可遍天下了!神農幫借了炎帝的名号,卻使得下三濫的毒,全丢了我毒宗之臉!”她倒是當真一臉“義憤填膺”。
李刈自與顔滄海相識以來,從未見她如此神色,不由暗暗好笑,說道:“月神傳人隻此一家,别無分号,别人可不隻有皮毛嗎?”
顔滄海似嗔似喜地望了他一眼,說道:“誰要你誇嘴?”
李刈當即住口,凝神關注戰局,見雙方船隻來來往往,豎八卦門旗幟的雖不在多數,但也相差不大,當即放落一半心。
顔滄海關注李刈神色,哼了一聲,冷冷道:“你要放心,可早得很。”
李刈到底關切,隻得說道:“還請賜教。”
顔滄海眼露得色,款款說道:“八卦門精于陸上陣法,水戰則非所長,神農幫恰恰相反,後者得其術和器。這裡是神農幫的地界,再得地利。八卦門在此與神農幫交戰,自然是後者攔截,那麼神農幫有備而來,又得先機。”
李刈一聞有理,心下憂慮,不由問道:“按你之見,應當如何?”
顔滄海送眼流眉,盈盈一笑:“我的主意若可行,你怎麼謝我?”
李刈暗暗叫苦:“我卻是傻了,這魔女從不做虧本買賣。”隻怕她又要提出古怪的要求,一時猶豫不決。
顔滄海道:“好呀,我們就慢慢看着神農幫怎麼把八卦門剿滅幹淨的。”說着雙手抱胸,一副作壁上觀狀。
李刈無法,無奈道:“一如前言。”
顔滄海點了點頭:“不違你的道義。”頓了頓,似笑非笑道,“那你親親我?”
李刈一驚,不待說話,顔滄海啐了一口,道:“想得美麼?我沒想好之前,你不得離我左右。”
李刈暗松了口氣,說道:“自然。”答得甚是幹脆。
顔滄海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天時二者對半開,不消說了。那八卦門要取勝,自然得落在人和上。”
李刈聞言一喜,道:“正是如此,然後如何?”
顔滄海微微一笑:“附耳過來。”
李刈呆了一呆,卻沒敢動。顔滄海劈臉罵道:“難道姑娘真會親你嗎?你怕什麼?”李刈倒是當真怕與顔滄海就近接觸,可見她如此,倒不願示弱,依言靠近。但覺女子呼吸可聞,噴在臉頰邊微微發癢,又嗅着似麝似蘭的幽香,心中焦躁無可言表,顔滄海說了些什麼,竟是大半沒聽進去。
顔滄海講述完畢,側過身,瞧見李刈窘态,心頭好笑,卻不說破。少頃,小舟挨近,顔滄海道:“我們上去。”
李刈“啊”了一聲,神色迷惘。
顔滄海笑道:“小鬼方才聽什麼了?我們潛入神農幫的船,再做計較。”
李刈瞪了她一眼,心道:“還不是你非弄些彎彎曲曲的門道。”口中隻道,“嗯,怎麼上去?”
顔滄海道:“我們遊水過去,潛到神農幫後方作為接應的船隻,按其習慣,當是放置藥草的,人員不衆。是了,斜前方的便是。”
李刈點了點頭,遙望見那船尚有半裡開外,遊水過去難保兇險,當即道:“你也去?”
顔滄海道:“你以為我情願?渾身濕漉漉很舒坦麼?還不是你這小鬼愛管閑事。”說着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李刈說她不過,當即下水,顔滄海也跳了下來,任舟子自行離去,二人則一路遊了過去。遊過一段,眼見船隻就近,便即潛水,憋着氣遊了一陣,好容易挨到船闆,皆是耗了不少氣力。李刈摸了摸側闆,但覺光滑如魚,他上去倒不難,顔滄海隻怕不能,當下道:“我先上去。”拔出子刀來,刺向船闆,借力上爬。他原先的鋼刀已與金元寶激戰時毀損,項羽刀又贈與了章旬,向公達便轉贈了一把子母刀,二刀藏于刀鞘之内,長為母刀,短為子刀,陰陽雙飛,子母相藏。母刀刀背筆直,刀身較寬,子刀細小繞柄半圈,權作匕首之用,正可适用遠近之攻。
李刈于甲闆站穩,向顔滄海一伸手:“上來。”握住女子纖手,運勁一拉,但聞幽香入鼻,溫香軟玉的身子又滾入懷中。二人抱作一團,四目相對,發上水珠滴到對方臉頰之上,渾忘了他事。李刈微微一醒,起身推開,心中暗暗生氣。這般沒道理地失了平衡,自然又是這魔女弄鬼,救人如救火,哪知她又橫生枝節。一轉目,但見顔滄海側顔垂目,一副凄然,其時遊水衣發未幹,水珠順着秀發緩緩滴落,盡顯妙曼身姿,更添一份楚楚之色。
李刈心頭一軟,低聲道:“顔姑娘,多謝你相幫。”
顔滄海望了他一眼,撇過臉,似歎了口氣,淡淡說道:“這接應船當不超過十人,你悄悄解決了,再去尋些弓箭來。”
李刈應了,問道:“那你呢?”
顔滄海道:“我去找藥草。”
李刈關切道:“你一人沒事嗎?”他已知顔滄海失了武功,至于何種緣故,卻是不知。
顔滄海冷冷道:“你不怕耽擱,便請自便。”
李刈猶豫片刻,轉身便走。顔滄海目送少年,自嘲一笑,也自起身離開,反向而去。
修羅教是梵天樓的幕後之主,長年經營賭坊、章台等買賣,與江湖上的三教九流皆有來往,修羅教主顔滄海對神農幫倒也熟稔。以她對神農幫的了解,放置藥草處并不設人看管,隻因幫主賽神農因草藥起家,對其尊若天神,隻差朝夕供奉。神農幫做了水寇,對厲害的敵家常以毒藥對付,可頂尖的毒藥方子隻有賽神農知道,他挾技自珍,生怕有人私學,青出于藍,一反他的“政權”,更是不讓旁人瞧一眼他的藥草庫。是以江湖上,獨這個神農幫的幫主最是親力親為,從揀藥、配方、煎藥,絕不經他人之手。而如此一來,顔滄海一見一扇九連環的大鎖緊扣的大門,便知裡面定藏草藥。
這九連環鎖,若是不得法,一年半載也解不出,西漢才女卓文君便有“九連環從中折斷”之語,以表個中繁瑣不如快刀斬亂麻,但明得其理,解起來卻是不費吹灰之力。顔滄海恰巧是知方之人,撥弄了片刻,順利開門而入,草藥之味撲鼻而來。
她被珂月收繳了随身毒藥,一如折翼飛鳥,好不氣悶,此時見着了滿屋藥草,焉有不高興之理?
“嗯,魚膽,木通,雷公藤,牽牛子……”顔滄海袅袅曼行,打量着各色藥草,直是如數家珍,而經她念出名号的,皆是清一色的有毒草藥。
顔滄海轉過一圈,不由低呼出聲。原來角落處竟蹲着一個壯年男子,他手中兀自抓着藥,目中直望着顔滄海,也是吃驚不小。
這男子約莫四十開外,膚色微黑,體格精悍,正是神農幫的幫主賽神農。他接了買賣,于曲江攔截八卦門,可本人卻對江湖厮殺沒甚興緻,又自覺己方穩操勝券,竟然任幫衆與八卦門大打水戰,自己則躲在後方專研藥草毒方。他正想得藥方想得入神,赫然見大門洞開,婷婷袅袅走入一位無雙麗人。九連環鎖被解開已是驚詫,何況進來這人竟是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又見她全身浸濕,宛若神女初浴、凝霜帶露,妩媚間自有一股迫人神意,叫人不敢多惹遐思。賽神農一時癡了呆了,隻道是水底神祇走上岸來,竟爾蹲在原處,不敢驚動,可又聽這“水神”念念有詞,竟将自己的草藥名叫得分毫無差,更是暗暗稱奇。
顔滄海解開九連環進了藥房,先入為主,隻道裡邊沒人,也沒細察,這回陡然見了一個大活人,心頭震驚非同小可,又見這男子癡癡相望,心中厭煩,面上卻對其盈盈一笑。修羅教、神農幫有過生意往來,他二人卻未照過面,竟是相見不識。
賽神農見這一笑帶着三分嬌豔七分自持,琵琶半掩,欲迎還拒,直是勾人魂魄、不能自己,不由得瘋了,碰碰地磕了幾個頭,嚷道:“水神救我!湘女救我!”湘女便是舜妻娥皇女英,因聞舜亡,哭潇湘,墜湘江,化為水神,是為湘夫人。
顔滄海微微一笑:“我救你什麼?”
賽神農瞪目不答,凝望着女子,面露狂熱之色。
顔滄海心下微驚,她情知賽神農隻是一時緩不過神,待得明白過來,若行不軌,以她此時孤立無援,定然難逃魔爪,當下肅容朗聲道:“春辛草、夏枯草、秋白菊、冬葵子……”
賽神農一呆,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