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被困在浮圖塔的數百年，裴徵總是在想，他和甯溪最初的見面或許就是一個錯誤。

這個錯誤吞噬了甯溪的一生自由，也成就了他的一敗塗地。

……

雲化二十年。

裴徵坐在聖秋寺的銀杏樹下，相貌俊美的青年表情溫和，舉止從容，他端坐于白石之上，手握一卷佛經誦讀。

從皇城來的貴人神色倦懶，華服上的金絲線被陽光照耀的熠熠生輝，仆人跪在他們的身旁，将食盤舉在頭頂，汗水從額角流出，衣衫被打濕。

貴人們拿起清涼的葡萄往嘴裡抛，有時候興緻起了，還會像逗狗一樣将葡萄扔出去，讓仆人跪在地上，用嘴去接。

這些事情都被裴徵一一看在眼裡，但他表情沒有絲毫變化，眼底無波無瀾，隻是繼續念着冗長的經文，心底卻溢出淡淡的厭煩感。

不到半刻鐘，貴人們就挺不住了，語氣幾分不耐地開口:“裴住持，今日的經文還沒有講完嗎？”

而這時，裴徵隻需要一如往常地合上明明還沒有翻過幾頁的經文，帶着冷淡的表情，告訴貴人們已經結束，然後接過他們遞過來的豐厚香火錢，然後說一句:“佛祖一定會保佑您，心善的貴人。”

那些壓迫百姓，作惡多端的皇族中人也似乎忘記了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隻以為拜過佛，自己所做過的一切罪孽便全部抵消，從此以後，他們又是幹幹淨淨，純白善良的人。

虛僞至極。

但裴徵也不認為自己是什麼好人，他同樣的虛僞，同樣的惡劣，隻不過比起這些貴人毫不掩飾的鬼皮，他的鬼骨會被死死藏在人類脆弱的表皮内，永不為外人所知。

這座巨大的佛寺在裴徵看來，除了從秋别門求來的佛像外沒一處是幹淨的。

連寺廟的來曆都滿是陰謀詭計，自私利欲。一年前，裴徵還是芳絮外島偏遠地區小佛寺的普通小僧，挑燈夜讀，做着走入朝堂，平步青雲的夢。

而現在，他是皇榜第一，是滿身榮光的狀元郎，是聖秋寺的年輕住持。

他不再是籍籍無名的普通人。

而這一切，都是從那個人的出現開始。

裴徵沒有看見過那個人的臉，連對方的聲音在他的記憶裡都變得有些模糊。

……

深夜的破舊寺廟裡，昏黃的窗紙透着光，父親裴道元雙手合十，不斷下跪磕頭，眼裡滿是感激的淚水:“恩人，謝謝您，謝謝您……裴某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感謝您讓我兒得到殿試的資格！”

那個人擺了擺手，并不在意這些虛言，語氣平淡道:“不必在意，令郎本就應是三元及第，隻不過那些權貴壟斷了整個金榜名額，才讓他兩次都落榜無名。”

聽到此處，穿着白色單衣躲在窗戶外的裴徵斂眸，目光不自覺地沉下去。

裴道元激動地接着說道:“這怎麼能不在意，大人，還有您捐贈的那些香火錢，要不是因為您，我這個破廟還不知道能不能開下去呢！”

那個人淡淡笑了一聲，然後緩緩說道:“我今日來是想和裴住持商量一件事。”

“敢問大人是何事？”裴道元小心翼翼地問道。

于是，裴徵對那天最後的記憶就是那個人說的話。

他說:“你非常恨幽人吧？”

裴道元:“當然，他們奪走了我妻子的命，我恨不能飲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

“那……你想要取代他們，成為芳絮的主人嗎？”

裴徵瞳孔驟縮。

……

裴徵手執油紙傘，站在大堂外，遠遠看着堂内高大的佛像，古佛慈眉善目，面容肅穆，金黃的眼睛無言地注視着每一個來此的人。

青年長睫微垂，他的眼底是深沉的墨色，風将雨水吹落在他的肩頭。

他想，或許不該存在的種族本來就應該消失于世，回到他們最初的宿命。

如果這是裴徵的錯誤與罪孽，那就讓地獄伴随他更長久，直至他的骨髓與靈魂徹底熄滅。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女孩的驚呼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偏過頭，看到一個身着華貴服飾的少女正追着一把被風吹落的紙傘，她的裙擺沾染了泥水與青草，顯得好不狼狽。

裴徵想了想，僞裝許久的善意變得自然而然，他下意識地擡腳走了過去，将傘打在女孩的頭上——

然後，他撞進了一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

沒有利欲熏心，沒有麻木不仁，沒有輕佻高傲，那是裴徵此生看過的最幹淨的一雙眼睛。

于是，時間仿佛停滞在傘下的刹那對視，裴徵心頭微微悸動，手指不自覺地輕攥。

後來裴徵才意識到，那時他的種種異樣表現，原來是因為他對面前的女孩有了幾分短暫的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