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裴徵也不理解自己究竟是抱着什麼樣的情感,去為女孩尋找冬日裡的蝴蝶,如此美麗易碎的事物與情感并不适合二人之間的氣氛。
然而,在他看見甯溪欣喜的表情時,臉頰卻忍不住泛起紅,他緊張地手心都在出汗。
也許,他是喜歡甯溪的。但是這份喜歡帶給女孩的不是幸福,而是足以毀滅她人生的災厄。
在帶領叛軍進入皇城時,裴徵如此想到。
整個宮牆都濺落到數不清的血迹,分裂的身體倒在皇宮的每一處。裴徵沒有親自動手,可是這些痕迹也在某種程度上是他所砍。是他告知了叛軍皇宮的布防圖,是他親自鎖上了宮門。
他真是虛僞啊,到最後,也要讓自己保持置身事外的姿态,以為這樣,他就能成為一個無奈的“好人”。
這份埋藏在心底的不為人知的沾沾自喜,在他走入皇宮,看見皇後的那刻起,徹底煙消雲散。
甯溪與她的母親在某種程度上,十分相像,她們一樣的善良真誠,一樣的天真從容。
觸及到皇後平和的眼神時,裴徵手上的劍緩緩落下,他感受到自殘形愧。
在整座皇城裡,除了甯溪,皇後是唯一一個從來沒有看輕裴徵,用傲慢的眼光去審視他貧窮的出身。他與甯溪每一次進宮,皇後都會目光慈愛地看着他,将他視作自己的孩子一般。
可是她溫和的善意,給的卻是一個狼子野心的人。
皇後沒有一絲懼怕的神情,端坐于長榻上,看着死死圍在她宮門前的叛軍,然後靜靜地将目光移回到裴徵身上。
他聽見皇後問:“小溪還好嗎?”這樣的場景就像他們往日的叙家常。
裴徵喉嚨發緊,幾度無言,然後他低着頭回道:“她很安全。”
“嗯。”皇後隻是輕聲回應道。
然後下一刻,在裴徵錯愕的目光中,她雍容華貴的華服上濺落了點點血迹,他飛快擡起頭,看見皇後的嘴角溢出鮮血。
原來,她早在他們來之前便服毒了。
一國之後哪能容得他人踐踏尊嚴。
裴徵看着她的身體倒在長榻上,身體的血液都像是被凍住了。
……
裴徵渾渾噩噩地離開了皇後的宮殿,在暗沉的天色下,走在長長的宮牆内。
卻在這時,一個女孩攔住了他的腳步。
她的裙擺布滿血污,淚水從眼眶流出,劃過髒污的臉,她焦急地扯着裴徵,想要帶他走。
裴徵認出來了,這是那天他救下的小女孩。
然而他啟唇,剛要說什麼的時候,臉上霍地被濺上大片的血迹,他朝女孩伸出的手一僵。
一把劍從女孩的胸膛貫穿。
來人說道:“少将軍,您沒事吧?”
轟隆一聲,滂沱大雨傾盆而下。
“你……做了什麼。”裴徵精神有些恍惚道,雨水打在他蒼白的臉上,連身上的紅色官服都有些黯淡下去。
“您是身體不舒服嗎,少将軍。”來人看着他的臉色擔憂着,“我看剛才那個女孩要傷害你,所以才……”
傷害他。
裴徵忽然有些無聲的發笑,他面無表情地将目光轉向倒在水窪裡面的女孩。
他這才想起剛才女孩朝他喊出的是:“快逃。”
裴徵扯出一抹淡淡的笑,然後笑着笑着,忽然眼眶有些酸澀。
他沒有理會手下打給他的傘,而是回首望去,巍峨的宮牆内,數不盡的屍體倒在身後。
雨幕将血迹沖刷,好像這樣就能埋沒罪惡。
他如今這樣,和那群貴人又有何不同?
如此,真的能迎來光明的時代嗎?
……
他沿着宮牆走了許久許久。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身影。
甯溪。
在她的腳邊,交橫着幾個頸間劃過血迹的軍士,還有她那個侍女小梅,雨水沖刷着她冰冷的身體。他看見她悲切絕望的眼神,連身形都在顫抖。
他們終究還是走到了這個結局。
裴徵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又是一場浩大的雨,如同他們的初遇。
可是他的手上再也沒有油紙傘,為她遮住冰冷的雨水。
……
在胸膛被貫穿的瞬間,裴徵竟然感到一絲快感,這樣也好,刺的更深一點,就讓他肮髒的生命死在這場雨中。
可就像甯溪說的,命運何其的幽默。
他被救了回來,甯溪逃出了公主府。
全城都在通緝她,裴徵也在不停地找她,他走遍了整個芳絮國,穿過無數個大街小巷,都沒能再看到甯溪的身影。
直到新時代的第一天,他如願以償地看到了她的身影。
那時,他已經成為了萬人之上的皇子,而甯溪早已成為階下之囚。
可是當女孩站在高樓上,他望見她決絕的身影時,還是覺得自己還是在仰望她,他還是那個卑微低賤的裴徵。
大火吞沒了女孩的身影,他不顧阻攔地瘋了一般向裡面沖,滾燙的熱浪澆在他的手臂。
他爬啊,爬啊,可是,他自己也快要死了。
……
在宮殿睜開眼的一瞬間,裴徵感受到手臂灼傷的痛苦,一滴血淚從眼角滑落。
這是雲化二十一年的最後一天,也是春華一年的初誕日。
……
裴徵望着酒宴裡沉醉的父皇,酒池肉林,朱門高懸,今時往日又有何不同。
他終于承認自己錯了。
将一群人的錯誤強制地按在一個種族的頭上,将每個時代都會出現的腐爛歸結在幽人的血脈。
還有,将自己無法說出口的私欲辯解成革新。
裴徵是如此,裴道元更是如此。
當裴道元看着身前匍匐的仆人惡劣發笑時,一個新的輪回便又開始了。
……
“是的,殿下,據我們調查,那夥人确實不是幽人,他們隻是從别的國家逃命來的惡賊……”
“殿下,你想要問舊寺廟最初被捐獻的那批香火錢的去向?你不知道嗎,這批錢早就被裴住持,不不不,是陛下砸在花樓上了。”
“殿下,您要劍做什麼?”
“殿下,快住手!!!!”
……
春華三年,裴徵自戕于皇宮。
為了遮掩這樁皇家醜事,裴道元下令讓史官将裴徵的死因改為病逝。
那是一個明媚的夏天傍晚,微風吹拂,裴徵倒在銀杏樹下,杏葉無聲飄零。
……
“後來,就是浮圖塔的事了。”
“這就是我和甯溪全部的過往。”
裴徵抹掉嘴角溢出的血,擡眸看着蔚藍的海水,瞳孔有些渙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