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真的……要那麼說嗎?”裴道元猶豫地說道。
坐在高座上的男人支着額頭,語氣懶洋洋地說道:“你怕了?”
“當然不是,隻是……隻是……”他支支吾吾着,手心緊緊地攥起,慌張到大汗淋漓。
男人見此,眼底劃過一絲不耐煩的情緒,平緩道:“人類有着兩個共同的缺點,容易因艱險而止步不前,也容易被言語所裹挾。”
“你以為你說的是狂言嗎,并不是,芳絮的百姓們早就在心裡這麼想了,隻是沒有人敢先開口,你要做的,就是成為這個‘第一人’,成為他們戰前的号角,還是說——”
男人話鋒一轉,聲音帶着幾分壓迫:“裴住持不想坐上那個位置了?”
聞言,裴道元急忙下跪,拼命地搖着頭:“是我失言,請大人恕罪!”他的眼底流淌着不易察覺的貪婪。
“與其有時間想一些有的沒的,還不如趕緊去給令郎置辦點行頭,畢竟馬上也是要成為公主府的乘龍快婿啊。”男人面容染上幾分嘲諷的笑意。
……
……
踏青的那天。
走下馬車後,裴徵望着甯溪的背影,眼神變得越發深沉。他知道今夜對方不會有事,因為最終的目标并不是她,可是他仍然産生幾分複雜的情緒。
裴徵緩緩踏入寺廟,眼神似是不經意地掃到門口正迎接皇家車隊的老住持,對方挂着和善的笑容,臉上的褶子皺到一起,在他的身邊,一個身形高大的僧人瞥見裴徵,眼神微眯,輕輕點了點頭。
裴徵沒有回應,一言不發地走進了寺廟。
他坐在廂房裡的木桌前,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紙條,這是剛剛有人塞到他房門下的,上面寫着:“今日行動,務必不要讓他們察覺異常。”
看完之後,不知為何,裴徵的心頭竟泛起淡淡的煩躁感。他薄唇微抿,将紙條放在燭火上方。
火焰一點一點吞噬了紙條,也照亮裴徵有些迷茫的表情。
這樣的路真的是正确的嗎?
為什麼有無數種取得地位的方法,卻一定要用這種最危險,又最剜心的。
裴徵原以為自己足夠冷漠,也足夠卑劣。可當他看到父親對老住持施法的時候,心頭還是會有些複雜。
這個老住持經常給甯溪送一些東西,對待她像對待親孫女一般,他還是皇帝的至交好友,自幼相識,風風雨雨一起走了數不清的年歲。
然而這道從神秘人手裡拿到的咒法,讓這個年邁老人的過往幾十年的情感全部煙消雲散。他的記憶被控制住,從此變成一個對幽人皇室抱有極大恨意的舊友。
神秘人真是會利用人心,他将人性中的情感算計到令人無可指摘。
隻是用武力奪取地位與權力,怎麼算的上是浩大的勝利,他偏要讓幽人種族體會到衆叛親離的感覺,讓他們從内裡便徹底的腐朽崩潰。
裴徵以為自己對幽人一族的恨意已經足夠強烈,但對比這個神秘人稱得上瘋狂的舉措,他突然荒唐地認為也許自己還有一絲人性。
……
大火燒起時,裴徵倚在旁邊的門欄看到人群的慌亂與絕望,然後緊接着,有群黑衣人奪門而入,長刀起起落落,血肉橫飛,鮮血直流。
青年忽然有些反嘔,轉身離開這個喧鬧的地方。
即便這些人裡有一部分流淌着幽人的肮髒血脈,可是更多的,是手無寸鐵的無辜侍從。
是的,裴徵明知道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但他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阻止。
煉獄就在身後上演,可是他一次都沒有回過頭。
他隻能用新朝的到來,必要以前人的血肉鋪墊的想法來麻木自己。
直到他走到另一個小小的院落,看到一個被火燒到已經搖搖欲墜的長闆,正立于一個小女孩的頭頂,在那一瞬間,裴徵下意識地跑過去将女孩推開,然後闆子重重的砸在了他的右腿上。
頓時,鮮血直流,裴徵疼到冷汗順着額角滴落。
小女孩則是驚慌失措地哭泣,然後拼命想要挪動他身上的木闆,可是她的力氣太小了,根本做不到。
她隻好滿臉無措地告訴裴徵要去找人幫忙,然後飛快地拐進旁邊的長廊。
過了許久,裴徵倚在枯樹旁,忽地一笑,心想或許這就是他犯下諸多罪孽的報應。他被周圍的火焰嗆到嗓子幹咳,到最後,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
看着漫天的火光,他想起了母親。
或許這就是人死前的走馬燈吧。
可就在他要阖眼,接受命運的安排時,背着火光,一身明媚黃裙的少女卻出現在面前。
以一種救世主的姿态。
多麼可悲。多麼可笑。
十幾年前,他的人生被一群幽人硬生生地毀掉,卻在十幾年後的今天,再次被一個幽人拯救。
毀滅與救贖,原來是人類永恒的命題。
女孩強硬地背起了他,步伐搖搖晃晃,想要帶他走出這個煉獄之地,卻在路途中,聽到一個巨大的陰謀。
裴徵故意踩斷了樹枝,讓這場對女孩堪稱淩遲的對話飛快止住。也許這是他能為甯溪做的最後的虛僞舉措。
甯溪倉皇逃離。
他趴在女孩單薄的身軀,眼眶忽然有些酸澀,為他的滿身罪孽,為她此後的殘酷命運。
某種程度上,他和甯溪一樣的可悲。
他們的命運都不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
……
裴徵躺在寒潭旁的黑石上,虛弱地喘着氣,看向被他從潭水裡抱出來的甯溪,她渾身的衣衫都濕透了,整個人不自覺地顫抖。
他低頭,纏繞的布料在水中早已消失不見,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腿,他撕下自己袖口上的布條,死死地纏在腿上。
然後他艱難地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背起甯溪,尋找山谷的出口。
他想,這個時候父親應該已經帶人趕到了寺廟,這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戲碼也終于到收尾的時候了。
從始至終,這場殺戮就是一場錯綜複雜的戲,老住持和他的徒弟以為自己是獵人,其實他們才是真正的獵物。
……
女孩的渾身都在顫抖,裴徵将身上的外衣脫了下來罩在她的身上,自己隻留一件薄薄的單衣,他在周圍尋來了幾根木柴,好不容易才生起火。
可是甯溪看起來還是那樣的冷,因為昏迷,雙眼不自覺地緊緊皺着。她的額頭越來越燙,于是裴徵不能再停留下去,隻能背着她,澆滅火光,走向山下。
……
瑩白的月光下。
少女的燥郁越來越強烈,她微微睜開眼,嗅到身前濃郁的鮮血,眼睛不自覺地泛紅。
在她咬上裴徵皮膚的那一瞬,他就知道對方的幽人反噬出現了。這是這一種族永遠無法改變的宿命——嗜血癫狂。
裴徵背着女孩,搖搖晃晃地走着,鮮血順着脖頸流下,滴落在他幹淨的白衣。
然後,他唱起了一首清冷的曲子,哄弄着女孩崩潰到邊緣的情緒。
在他十九年的人生中,大部分時間都被佛經填滿,所以,他隻學過這一首曲子,連歌聲都不是很熟練,顯得生澀。
他走啊走,背着女孩走了三天三夜,腳已經被枝杈刮到血肉模糊,右腿的傷口接近腐爛,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如同刀尖上跳舞。
終于,他走到了山下的村莊。
甯溪得救了。
這是他唯一的念頭。
……
他再次醒來時,裴道元坐在他的身旁,對他笑着說道:“不愧是我的兒子,竟然能想到用苦肉計。”
“這下這個狗皇帝會徹底落入我們的掌心。新朝到來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裴徵阖眼,沒有反駁父親的話。
即便他在這場戲中,唯一付出的真心便是拯救一個人,但如今,也沒有什麼解釋的必要了。
從今天起,他與甯溪便注定走向陌路的兩端。
……
近日來,皇帝傳召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裴徵再一次從勤政殿裡出來時,冬至的雪已經如約而至,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紅色官服與白雪交相輝映。
皇帝的性情越發陰晴不定,這在他們的意料之内,而更加令他們驚喜的是,安親王對長生不老的瘋狂追求。這樣一來,無需他們接着悄悄散播令人幽之間矛盾激化的言論,皇室自己就能摧毀與百姓之間搖搖欲墜的關系。
就在這時,裴徵忽然想到了被幽禁在公主府的甯溪。
他擡眸回首望着身後偌大的皇城,漫天雪花飄零,他們之間平和的日子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