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渾的屍體吊在宣和門的城樓上飄搖,大雪已經融化,冬日裡的陽光柔和地拂在魏宮的飛檐上,在牆角融化的血水裡折射出光芒來。
封蘅登上徽音樓,遠遠看見拓跋弘在樓底向她招手,臉頰泛起笑意,想他終是要執掌朝政,真正成為大魏的主人了。
逆賊誅殺,魏宮一掃自先皇駕崩之後的陰霾。韓夫人産下的小公主被視作澄清氣象的嬌女,拓跋弘賜小字“幼澄”,封常山公主。
小公主是魏宮裡頭生的皇女,拓跋弘對她自然千寵萬愛,封蘅雖與韓夫人不甚交往,也時常往福毓宮去探望,見那小丫頭粉雕玉琢的,日益生出幾分愛意。
她沒想到,自己已經隐隐陷入險境。
拓跋弘來昭甯宮的時候,封蘅猶自埋頭做女紅,剛把金線攆開,擡眼見織龍的朝服,那張臉陰沉不定。
她放下金線和繡了一半杏花的絹布,還沒來得及站起來行禮,卻見拓跋弘坐下來,惱怒地對着宮婢們撒氣,“都出去!”
菱渡與岚風吓了一跳,連忙匆匆喚了宮中服侍的衆人往外走,拓跋弘聽見内殿和寝宮的門咯吱合上,良久,眼圈因惱怒變得通紅。
封蘅不知發生何事,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喃喃喚道,“陛下……”
拓跋弘看着她,忽而苦笑一聲,那笑容卻極為勉強委屈,“立後一事,恐要推遲。”
封蘅心中一滞,緩緩說,“臣妾于後位并無執念,如今這般守在昭甯宮,日日見着陛下,已經很滿足了。”
“可是朕不滿足!”他低喝一聲,拳頭攥緊狠狠捶在床沿上,“整個大魏,整個平城,你是不是也覺得,朕從頭到尾都是個笑話!”
封蘅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哽咽道:“陛下是怨阿蘅未曾告知母後設計乙渾一事,故而怨恨臣妾嗎?”
她垂下頭去,想自己果真是一錯再錯,枉費當日他在徽音樓對她吐露心事,若是自己站在他的位置,也會怨恨枕邊人如此罷。
拓跋弘偏着頭眼睛盯着盛放着針線的小籃子,沉聲低語:“今日早朝,大半朝臣向朕進言,說朕尚且年輕沖動,如今大魏正是開疆拓土安穩内外之時,還是應該勞煩太後代政。”
“陛下……”封蘅大吃一驚,終于明白為何他這般模樣,她卻也無話可說,隻是疑心太後為何這般,難不成傳聞都是真的,太後想學呂後女主稱制,一輩子把拓跋弘當傀儡不成?
拓跋弘久久不語,封蘅低頭,看見他打在床邊的拳頭又青又紫,她緩緩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心煩意亂,半晌鼻子發酸,垂下頭來默默流淚,眼淚直直滴在衣襟上暈染開來。
此日之後,封蘅鮮少見到拓跋弘,深夜的時候,他偶爾會來昭甯宮。
她不願觸及他的傷心事,從未主動提及太後,他也像是忘卻此事一般,隻是擠出的笑都很勉強,她見了嘴上不說,待他離開了便開始魂不守舍。
封蘅時常想起那日乙渾最後說的話,每每這種時候,不由得脊背生寒。
她最害怕,就是拓跋弘與太後之間有嫌隙,難道這麼多年的母子之情,都是虛情假意不成?
她絕不相信,權力比親情還重要。
高椒房不時找她閑坐,說起挽香閣那位娘娘近來時有擔心,隻恐術士預言不準産下皇兒,故而日日噩夢不止,不得安眠。
封蘅想到李貴人那日的悲切,忽然覺得心裡有一處地方掏空了。
她從小以為像拓跋弘那樣的人,是魏宮的主人,就算不是為所欲為,多少沒有什麼煩惱,可如今她才明白,這些妃嫔也好,帝王也好,無一不是被囚在這魏宮中,被動地等待着既定命運的到來。
就連大權在握的仁壽宮太後,也不可能在即皇後位時預感到自己日後對權力的渴求,那時她與先皇琴瑟和鳴,全心全意教養太子,從未想過有一天先皇會先她駕崩。
封蘅将杯中剩餘的茶水澆在花盆裡,她沒問過太後與博陵公主究竟在圖謀些什麼,在昭甯宮裡過好平常日子,成了她唯一的心願。
隻是事與願違。
高椒房剛吩咐人擺了棋盤來,岚風就急匆匆得進了屋,跪下來低聲說:“夫人,那…那茂眷斛珠被封了椒房……”